做团子
2025-01-20 15:24:29
施明荣
根据米质的不同,糯米与粳米,或籼米,按七比三,或六比四,或五五掺和。由母亲用大筲箕在屋西菜园边的小塘里将其淘洗干净,再放水缸里浸泡一整天,父亲勾几粒米用拇指与食指拈磨几下,将米碎为浆末,用嘴吮吸判味,点头说好。再去舅舅家搬来石磨,将粗绳挂在穿枋之间横放的两根圆木上,系上磨把两端,又将草木灰摊平,灰上垫层稻草,草上铺上干净的被单,用苇席围成圆形,将磨架好,即可开磨磨团子粉了。
并列的长板凳上置澡盆,澡盆里盛上泡好的米,加适量水,人再坐在火桶里用长勺喂米。雪白的粉汁顺磨汩汩淌下,母亲用食指蘸点放嘴里品咂粗细,父亲则一圈圈拉磨。母亲一勺勺喂米,拉一圈,磨眼里添一勺,如此循环反复。磨盘转得不紧不慢,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慢工出细活,磨团子粉急不得,也快不得。两担米须磨一个夜晚或一个白天。一般人家做两担米,人口少的做百把斤,大户人家做三四百斤。淌入围内的团子粉要随时翻动,硬的翻上来,湿的淌下去,做到软硬均匀,届时方好搓揉拿捏。
一切准备就绪。垫叶的、揉粉的、搓坯的各有分工,犹如流水线上作业,忙而不乱。我小时候的那些年,家中帮忙做团子的人,印象中有老立文、老表爷、小舅、堂哥、大哥等人,一般有七八人即可。半大些时换成一帮生产队里的年轻人。巧云、木兰是姐的闺蜜,大庆、宏子、沈老五、龙六子、光福都是住本队的表兄、堂兄。年轻人热情高干劲大,气氛活跃。沈老五人矮嗓门大爱说俏皮话,木兰爱笑,露出的牙齿雪白如玉,巧云泼辣,小伙子们似乎有点怵她,姐姐不大说话,长辫碍事便盘在头上。此时已放寒假,我参与进去做团子,模具有红桃、梅花、菊花、兰草四种。用搓好的蘑菇状的毛坯按进模子用手掌压平,扣在门板上,一个带有图案的团子应声而出,倒是有趣。再将做好的团子逐个放入垫上粽叶(箬叶)的蒸屉内,一排七个,每屉七排计四十九个,取一顺百顺之意。扁圆形的雪白的带有图案的团子整整齐齐排在屉笼里,显得清爽悦目。一般情况下,做的都是清一色的纯米团子。沈老五搞花样,哄我拿出房中挂着的平日舍不得吃的腊肉腌鸭,切了一些小块作馅料,做成带馅的团子,然后做上记号放入蒸笼,这样有肉馅的团子也就那么几个。六屉蒸笼装满团子上灶,上盖屉盖罩上厚布,防止跑气。灶膛内火光红红,父亲专门负责烧火,灶屋水汽氤氲,香气四溢。第一轮冷灶用时七十分钟,之后每轮六十分钟,严格计时,马虎不得。时间短了,团子未熟透,吃时粘嘴;时间长了,团子糊成一摊不成型。另外,灶膛内的火候得掌握好,火猛了团子蒸浮了有气孔,火小了团子夹生了难以下咽,之后放在水缸里易变质发臭,故柴火要好,须以晒干的松木片或栗树棍为佳,起火又耐烧。到点了,蒸笼周遭热气腾腾,锅水沸腾,灶屋内水汽氤氲,朦胧一片。吆喝着搬甑。一人抱两屉,力气大的可抱三屉。倒团子有技巧,将一屉蒸笼平端在胸前摇动,让垫叶与屉板之间不再粘连,然后两臂用力往前抛出,屉内的团子便整齐地躺入簸箕;倘若倒时迟疑或力度不够,倒出的团子粘在一起翻成一堆,很是麻烦。蒸屉尚未搬完,几个老表一齐扑向晒箕争抢有肉馅的团子,打架似的。大庆眼疾手快抢了一个,那个团子不知怎么到了木兰的碗中,木兰红着脸,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宏子抢了两个,给姐一个,姐不吃给了我,那真叫香啊!米香夹着肉香;沈老五吃得急,滚烫的肉馅入了嘴,吞不下,吐不得,一副狼狈相,一屋人哄堂大笑。
搬第一轮毛团子,每个人都会吃几个尝新。桌上备有白糖、香菜、萝卜条等佐食。母亲让我给几户邻居送去一些,这是惯例。有村人路过,家人热情招呼,递上筷子让吃毛团子,人边吃边夸团子好吃。劝人多吃几个,人说饱了,并不多吃。
六屉蒸笼上灶,未及搬甑,下轮六屉团子已做好,人多手快,得空下火桶活动身骨。虽说冷,年轻人说说笑笑间,倒不觉得。此时光景,塘里有淘米的,村口有喊着抬磨的,有人家烟囱在冒烟,分明也在做团子哩。几条狗在村路上跑过,一个女子从村口走来,有人认得是龙福的对象,大概是过来帮忙做团子吧。雪又无声落下来,村庄变得朦胧不清,几声鸡啼,高亢清亮——大半天过去,团子做完了,雪也停了,人有些倦了。然后吃团饭,难得有鱼有肉,几个年轻人拼起了酒,天擦黑时分,每人带着一串毛团子回家。巧云禁不住几个男青年激她,喝了两杯,面色绯红,眸光流转;沈老五喝得有点多,脚步踉跄,说话含糊不清,母亲让我送他,被他一把推开;大庆跟在木兰后面往回走,走着走着两人走到了一起。两年之后的腊月天,做完团子后,木兰成了大庆的新娘,又过一年,姐嫁给了宏子。
姐出嫁的翌年,生产队解散,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过几年,我结婚了,这个时期村里冷清了,做团子多以家人、亲戚为主。那年我的一个初中同学过来帮忙,妻的表妹也应邀在场,家人本有心,二人也有意,做团子做成了一桩好姻缘,同学成了亲戚。我想这团子的寓意就是好啊,团子团子,团团圆圆,团圆生子,莫不是上苍着意安排,让有情之人相处对象?在那个年代,因做团子有意无意,机缘巧合成了眷属的人应为数不少,这就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露天电影给年轻男女有了照面、恋爱的机会是同样道理。做团子少则半天多则一两天,时间长,挨得近,看得清,说得上话,比相对象只能匆匆瞥上几眼吃顿饭从容多了。我这篇拙文若被“60后”、“70后”读到,相信有人会心一笑。
我在后来从事流动照相的过程中,因走四方,吃过很多人家的团子,有本县人家的有外县人家的,有山里的、有圩区的,但做这种纯米团子的习俗只局限于长江南岸的繁昌一带。外地的团子多带馅,或肉或菜,更像包子或粑粑,不可能放水缸里长久浸泡。吃时发现,有些人家团子烂,原因是糯米掺多了,有些人家团子硬,原因是籼米掺多了,有些人家团子粘嘴,原因是柴火不照,团子夹生了。只有米质好、掺兑比例合适、火候到位才能做出合格好吃的团子,三样缺一不可。团子做得好,家人欣慰,觉得辛苦一场没白费;团子没做好,主家心里懊恼,嘀咕着明年不做了,到了来年还得做,只需把好关口注重细节也果然就做好了。凡事用心,事情就周全了。
将冷却的团子移至竹床上叠好,过那么几天,撕下放入水缸中养着,水是清洁的井水。将最大的团子王放在水缸的最上面“看”着,传说这样缸里的团子就不会丢失。团子王表面有红豆、绿豆嵌入的吉祥语,无非是庆祝丰收、五谷丰登之类,寓意是多么美好!有那么几年,母亲弄来“洋红”(一种能食用的颜料),将筷头破开成片状,筷头沾洋红点在团子上,桃子、梅花点红,菊花点黄,兰草上绿,点过洋红的团子养在缸里花花绿绿的好看,像一个个艺术品,让人不忍食用。过年馈赠亲朋好友,喜气又洋气,经济又实惠,颇受城里亲友青睐。
团子吃起来方便。青菜煮团子是绝配,下到锅里一清二白,清清爽爽;粥锅里放团子是原配,软软绵绵的,筷子夹成小块,香糯润滑,吃起来就是享受;最喜欢吃的是腊菜炒团子,用腊肉片开锅出油,油不够加一勺猪油,将切成块的团子炒热,再倒入咸腊菜(雪里蕻也可)炒一会加作料滋少量水盖上锅盖慢火烧五六分钟,水干揭锅,团块稍微焦黄,好吃得不得了,那是我的最爱。用蛋炒也行,但劲道不足,滋味一般。
今年冬至,我尚在桂林打工。这等时节正是往年家乡做团子的时候,但现在做团子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这些年田亩流转给大户,农户不种稻不收粮,吃米靠买,大家图省事去年糕厂加工,或干脆买点年糕回来。然而年糕没有团子好吃,缺失用大灶烧火蒸出的团子那种特有的米质清香。农贸市场有人卖团子,我曾买过几回,但买的团子哪有自家做的地道,吃起来口感差多了。大哥对团子偏爱,他和老黄、徐宝、朱家旺等人搭伙做,老黄是因为在上海带孙子的老婆爱吃,徐宝是因为每年要送些给老丈人家,朱家旺要馈赠他喜欢吃团子的朋友。大哥忘不了团子的特有滋味,更是忘不了乡村烟火与当年的清贫岁月。一些特别爱吃团子坚持做团子的人,实际上是对家乡传统美食的一种传承,也是乡情难忘、岁月怀想的体现。尽管他们说不上来。
做团子好啊,好在吃起来方便快捷,好在这是繁昌本邑特有的传统美食,好在乡邻互帮凝聚友情,好在亲戚互动承载亲情;好在它不仅仅是味蕾上的享受,更是心灵深处的温暖慰藉。每当一颗颗圆润细腻的团子在舌尖轻轻化开,那份独有的滋味便如同一条细线,将过往的记忆与当下的幸福紧紧相连。它让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找到片刻的宁静,也让远离家乡的游子在品尝到这一口熟悉的味道时,心中涌起无限的思乡之情。做团子,不仅仅是一种食物的制作,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情感的寄托,让我们的生活因此而更加丰富多彩,充满温情与甜蜜。
稿件来源: 芜湖日报
编辑: 何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