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毛竹
2024-12-23 14:27:36
龙村
父母说“斫”(zhuó)毛竹,老辈人都说“斫”毛竹。“斫”这一字让我想起石器时代,仿佛看见围着兽皮的远古人类,正拿着石刀石斧走向森林,走向竹林。
秋后收完稻谷,一行人系着弯刀、扛着打杵、拎着利斧,嘴里叼着烟,三三两两上了大塘埂,从塘梢走向杨家岭——这是我幼时常见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很亲切,很自然,很乡土。几十年过去,也记忆犹新。如今,当年斫毛竹的那些老辈人大多已作古,包括我的父亲、大伯、二伯,包括舅舅、老表爷、老立文、老虾子、大发子。毛竹斫了又长,人却一去不返。言至此处,伤感意浓。这些朴实的老农是真正的农民,他们深谙田间各种农活和山里副业。然而现在,这样纯粹的农民越来越少了,他们似乎也带着时代烙印,逐渐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上山斫毛竹,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斫毛竹要经过好几个环节:选竹、斫竹、拖竹、捆竹、驮竹。每个环节都有技巧,没有一定经验,初次上山斫毛竹的人肯定遭罪。实际上,斫毛竹最能体现一个山里人的劳动技能和水平,您还别不信——也只有斫过毛竹,捆过毛竹,驮过毛竹的人才知晓其中的艰辛与门道。熟能生巧,斫毛竹的次数多了,才能在实践中学会了,悟会了。
首先是选毛竹。看成色,也看老嫩,竹竿光滑油绿且有细密软毛的是当年的竹,青皮的、竹节下显现白色环粉的是去年的竹,表皮呈黄褐色有斑纹的、节下环粉为灰黑色的是前年的竹,人称芦花竹——这三种竹斫不得。四年以上的毛竹表皮老黄,竹竿生灰白粉末,人唤老白皮的,才是要斫的竹。老白皮的竹有韧性,打制的竹器也经久耐用,如竹席、竹床、竹椅等,保养得好,可用三十年之久。我家有床暗红色竹垫(竹席),周沿用布缝裹,只是中间有修补的痕迹。母亲告诉过我,那床竹垫还是我出生那年请赤沙罗竹匠编的,已有三十多年了。还有张大竹床,如今黑里泛红,也有十几年了。这些竹器用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竹,所以保留得这么长久。
竹林里的竹子歇几个年头要斫一次,竹林里的柴棘过几年要清一次。不然的话,老竹会胀死、憋死。洗去老的、倒的、丑的、断梢的、弱小的,留下青壮的、油绿的、高大的。经过打理的竹林,疏密得当,充满生机,竹笋越出越大;反之,如若一味乱砍滥伐,青老不分,毛竹会越来越小,竹林也会逐渐衰败。我家在杨家岭的那片自留山,原先达百斤的竹棵不少,现在是连一棵也难找到了,究其原因,是由于后期山上毛竹皆由当地竹贩组织专人砍伐,他们除了当年的竹不斫,其他的一扫而光,名曰“洗山”。如此这般三番五次“洗”下来,毛竹自然越长越小。两年前的清明期间,我与妻子上杨家岭自留山上挖毛笋,看着山上稀稀朗朗、长势不好的毛竹,心中十分难受。自古以来,养山蓄林才是山家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像我等长期在外地打工的农人,几年不上一次山,只是电话里跟竹贩联系,微信上转账,任由竹贩砍伐,实际上是图自个儿清闲自在,毫无认真对待山林事之心,想来真是惭愧,惭愧。我是对不住那座岭,对不住那片竹林啊!
毛竹越老越硬实,非得好刀利斧来对付。我们这里人用的弯刀、斧头皆出自赤滩老街的许记铁店,许铁匠打制刀斧习惯在刃口嵌钢材,嵌了好钢的刀斧磨出来十分锋利,且不像有的地方,打制的刀斧钢火不好,刀口易崩、卷口,形同废品。
选好了毛竹,斫时需先用弯刀清除毛竹四周柴刺,剔除毛竹根部石块,然后从坡上方斫起。下斧要准,切口要平整。待将断欲断之时,人站坡上方,抱住毛竹,往上方一扳,毛竹便应声顺势而断。有的毛竹个大体长,未斫之时即有向坡下倒倾趋向,如果还那样往上扳,是扳不过来的,须趁将断未断之时,用力抱住毛竹,快速向下挪动数米,让竹身往上坡倾斜。随着“哗”地一下,毛竹应声倒下。为防倒地的毛竹横七竖八,相互堆压,就得让毛竹往同一方向倒,这样既便于打枝丫,也便于毛竹顺势下滑。斫到既定数量,下面要做的事就是送竹下山:拎起倒地打掉枝杈的裸竹梢,往下方用力推送,毛竹便顺着山势呼啸而下,“哗哗”之声响彻山野,岭里远近皆能听见。有的下滑受阻,还须多次推送,直至完全滑到山脚下。不一会儿,几十根上百根的毛竹就躺在山脚等着收拾。接下来,就是破篾,用来捆绑这些竹子。
用作破篾的竹子需得选四年以上的老竹,这样破出的篾才能结实耐用。嫩竹虽易破也易断,所以破篾这关难住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自然也包括当年的我。我懒得学破篾,但好在从小在山中拾柴,会结柴索,所以我常常用柴索把毛竹当柴捆,勉强也能对付,只是无论怎么捆,也没有竹篾扎得紧实。
打杵靠在路边一棵树或竹上,搬竹上杵捆绑。大竹一般三棵,小竹五六甚至七八棵,穿篾收拢锁紧。竹脑捆一道,竹梢捆一道,讲究些的中间再加一道。捆实的毛竹驮在肩上,翘裹裹地随着人的步伐,有节奏地弹跳,人也相对省力。若是没有扎紧,松散的毛竹摊在肩上,人边托边爬,吃力不说,更显狼狈。明眼人见到,便知是个外行。
每年的秋后,收完田里的稻谷,竹贩子便来村里收购毛竹。杨家岭里一时热闹起来。砍伐声此起彼伏,毛竹纷纷倒下,毛竹倒地声、斧头打枝声、毛竹下滑声、人员喊叫声混在一起,竟和谐地组成了劳动交响乐。从岭里至村口前的公路约两公里,路上皆是驮毛竹、扛毛竹、拖毛竹的男人女人,身强力壮的汉子会一口气将一捆重达二百多斤的毛竹驮到公路,妇女老人则驮个百八十斤,中途再歇个一两次。公路边全是大大小小的竹堆,大堆几万斤,小堆几千斤。有人不放心,晚上还要带着被子铺上稻草,就在竹堆旁过夜守着。终于过秤了,用兜绳从重心处兜起,竹身长,梢处须有人手帮扶,以防着地少了斤量。也时有争执,譬如卖家将秤砣往前赶,买家却要往回移,免不了多斤少两。有人喊秤,有人计数。等到放秤结账,接过一大把钱,人人心中喜悦,有人挂在脸上,有人藏在心里。款子理所当然交给了内当家,男人得个零头买烟打酒,女人脸上有了喜色心里也有了底气,隔天就兴冲冲地上街给一家老小买衣置鞋,自己却什么也没买。
初冬时节,正是收购毛竹的时候。两年前,杨家岭因一起意外火灾,部分竹山烧毁。岭深路窄,车辆进不去,给扑灭火灾造成困难。去年,在地方政府及本村村民通力合作之下,一条长约一公里宽三米的水泥路段修到了杨家岭深处。我看到村民发的视频,车辆可以直接进出岭里。这下好了,从今往后,毛竹运输再也不用肩扛背驮了。大家很高兴,都开心地笑了。
稿件来源: 芜湖日报
编辑: 何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