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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戏下乡

2024-10-29 10:03:37

  秋收过后,农人们可以松弛几天了。20世纪80年代,念小学四年级的我,有一天中午放学,走近村口,隐约听到锣鼓声,跨进家门,便问母亲。母亲说,队长讲县文化馆的戏班子来了,戏台子就搭在稻场上。又问,我哥呢?母亲说,他呀,一听到戏班子来了,就没魂了,饭也不吃,抓了几片锅巴就跑了,喊都喊不住。

  哥喜欢听戏,不论闲空或干活,都爱哼上几句。越剧《十八相送》、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戏词他唱得虽不完整,却也有模有样。哥还喜欢敲锣打鼓(锣鼓是村集体资产),几种敲打法,他一学就会,甚至无师自通。有人玩笑说,若有戏团收留,你哥说不定就有出息了呢。哥念书念到小学四年级,限于家境,歇书停学。

  我草草地扒了蓝边碗半碗饭,便斜背着书包,脚不沾地跑去稻场。临出门,我喊一声,妈,你快去看看吧,难得有戏班子进村呢。母亲在后面叫,看归看,别忘了下午要上课。我总是这样的小心思:晚上若有露天电影在村里或前后村放映,小伙伴在门前村道上催着我,我就在门槛外催着母亲——免费的电影,忙碌劳苦的母亲怎能不享受一下。母亲却在灶屋里回应,你别管我,你快跟他们一道去。

  稻场上围满了人,有本村的,有邻村的。戏已开场大半。临时搭起的露天戏台子上面,有红男绿女在唱念、走着台步。都化着妆,男子眼睛神光四射,温文尔雅;女子莺歌燕语、清丽婉转。台子后面是乐器班子。

  唱黄梅戏《女驸马》时,村民男女老少,喜乐都别于往常,人人脸上漾出幸福的光亮。正是晴好的天气。

  可是,似乎没过多久,演出就结束了。

  不过瘾!大伙儿都觉得意犹未尽。

  散场后,我瞅见哥,哥正哼着唱词。哥眼睛发亮地说,是县里的戏班子,街上文化站的人也来了。饭后,还要去前面的高墩村演出。哥又说,你就不要去了,你下午还要上学。说着,哥撇开我,和几个小青年迈开腿往村外走。他们是去七八百米处的高墩村。

  戏团的人戏服都没有脱,坐,或立,就着热水啃包子馒头。啃完包子馒头,一班人马便越过公路,上了抗旱渠堤埂(也是乡道),方向果然是高墩村。

  与我同班的小林说,上课还早着呢,再去看一会儿。你去不去?

  去!我脆嘣嘣地答。学校离家也不远,走着去也就十二三分钟。

  高墩村的戏台早就在一处空阔的场地上恭候了。

  开场是《天仙配》。一唱一和的青年男女,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情景交融,深深地抓住了我——虽是小小少年,也沉浸其中。男耕女织的生活在那一刻幻化出美好的情境。我看过露天的乡村电影《天仙配》,黑白片,此时,董永七仙女从银幕上走下来,真实地在眼前晃动。

  成年后,外出打工,夜深人静,躺下疲乏的身子,摸着酸疼的胳膊,辗转反侧间,就会想生计,想家乡,想村郊田间,想菜地荷塘,想奔跑的童年。甚至会想到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想到这次也是童年唯一的一次看戏。

  身旁有妇女动了情,以袖拭泪。人人脸上浮出感动的神色。戏台近在咫尺,面对面看戏,村民们说,还是头一次。大家都觉着新鲜,情趣高涨,纷纷丢下铲子、锄头、粪桶、衣槌……他们需要浅显易懂的文化,需要娱乐,需要邪不压正、善恶分明的情感。而戏曲是一种既通俗又高雅的享受,贴近人心,且走近寻常百姓。

  正看得入神,听得入迷,突然,身边有人喊,不好了,校长和体育老师来了!

  那声音,在我心头如同惊雷。哎呀,上课时间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几个同学如老鼠见猫,不知往哪里躲好,慌乱地四处逃窜。

  校长与体育老师,40岁不到。据说他们身手敏捷,还会拳脚功夫,校长会扫堂腿,体育老师会蹬双飞腿。有个晚上,他俩遇见三四个痞子对两个村姑拉拉扯扯、嬉皮笑脸,遂挺身而上。痞子哪容得他人劝阻,话不投机,拳脚相向。结果,痞子落荒而逃。

  我并未见着校长和体育老师的身影,只顾慌慌张张地抄小路往村外跑,往田间跑,不敢走大道走正路。可是,秋收后的田野一片空阔。似乎听到校长那洪亮的嗓音在抗旱渠上喊,你们往哪里跑,都给我到学校去。

  是啊,往哪里跑?想到大人们说的“躲掉初一,躲不掉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心头不免一阵阵地发紧。学校,我们不得不去。而且,若被家长发现旷课,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和小林及高墩村等邻村的几个同学,前脚跟后脚,进了校门。正是上课的时间。

  这还得了,课都不上了,不想好了啊?都站到操场上去!安静的操场上,校长与体育老师脸上黑云笼罩。

  6个小同学一字排开,在太阳下流着汗。汗不是晒出来的,是奔跑中携着恐慌出来的。校长与体育老师去办公室后,我们相互看着,又忍不住咧开嘴发笑。

  天仙配的唱词此时在我的喉舌间无声地荡了出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眼前浮现出男女演员,锣鼓声中唱做念打。

  10分钟后,校长持一截细竹鞭同体育老师走过来。体育老师板着脸令我们6人伸出手。竹鞭高高举起,忽又轻轻落下。校长棱角分明的脸上,嘴角一拧,说,你们自己打自己手掌心,打三下。用力打,打得不用力,我就再给三下。说着,把竹鞭递给最右边的同学。

  我们挨一挨二地用力打着自己掌心,像极了敲鼓的动作。每打一下,手与脖子同时收缩。

  疼不疼?体育老师冷肃地问。

  抿着嘴,不吭声。校长眼珠子一翻,凌厉的神色,不疼是吧?

  疼!龇牙咧嘴。

  还晓得疼啊?下次还旷不旷课?再旷课,就把你们的娘老子都叫来。

  不旷课啦!

  放学的路上,我们都忘了掌心的疼痛,相互眉飞色舞地说着看戏的感受。回家,哥没有问及旷课的事,他应该没有看到校长与体育老师如同逮小鸡似的四下里逮我们,他的心思在戏词里,在戏台上。他也不会想到,一向胆小规矩的我怎敢为了看戏而不去上课。

  成年后,同学们每每提及严师的责打,都呵呵而笑,发出温暖的感叹,似乎没有被老师责罚过,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学生。

  《天仙配》《女驸马》《十八相送》,在脑海里萦绕了好多天,很顽固。哥天天哼唱,但他从不大声高唱,害羞似的。他唱,我有时也跟着唱,他便甩甩头,露齿一笑,走调啦。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何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