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卖柴
2024-04-09 08:33:33
施明荣
第一次去县城卖柴,挑了十六斤,卖了五毛钱,那年我十一岁,读小学三年级。那次是跟同村同学还有同学的哥哥及表哥一道去的,因是第一次,很是兴奋,上半夜睡不着觉,下半夜三四点钟被叫醒,一行四人出了村庄。一开始比较轻松走得也快,走到三四里路时,气喘吁吁,腿脚发沉,肩膀火辣辣地疼,只好不断换肩,咬牙坚持着。快到县城不远时,到底人小腿短,我跟小六子落在后面,同学的哥哥名四与表哥二毛走在前面,他俩歇下担子再回头接我们,这样总算到了县城。那次卖柴,肩膀几天未消肿,始知挣钱不易。自从那次以后,卖柴成了家常便饭。
所卖的柴是星期天或节假日上山捡的。我家四面皆山,柴木资源丰富,但山上的树是不允许砍的,生产队里有专人看管,我们只能捡拾山上的死柴枯枝。时间长了,捡的人多,自然就捡不到了,只好越捡越远。印象中,到过三四里外的横岭、寺冲,也去过更远些的骆冲、梅冲。路远虽能拾到柴,但往返时间长,贪多担重人累。几乎从那时起,为了能拾到更多更好的柴,为了不跑冤枉路,我拾柴主要靠上树,将树上的枯枝用手扳下来用脚踩下来或用刀砍下来,那种柴又干又硬,烧起来火旺烟少,城里人最喜欢,卖的价钱比一般半干半湿的柴每担高出近一元。那时我轻捷如猴,灵活好动,家门口山上的大树被我爬个遍,再粗再高的树都能轻松爬上去,往往只上一棵大树,弄下的枯枝就够上一捆。这让我的小伙伴包括几个女同学羡慕不已,她们不会也不敢上树,只能望树兴叹。表弟龙三也会上树,那次在杨岭他爬上一棵槠树,一脚踩空,人从树上掉下来落入杉木丛中摔个半死,脸上身上多处受伤,从此不敢再上树。知我上树父母也很担心,每次上山母亲嘱我不要上树,捡多捡少不要紧,安全第一。我点头答应,但见到大树照样上去,只是树皮粗糙,不小心会划伤胳膊擦破腿,因是轻伤,不太在乎。柴挑回家,堆在灶屋东面墙角,柴堆忽大忽小,卖柴的钱也随之忽多忽少。
一般都是星期天卖柴,头天晚上用绳索将柴捆绑在扁担两头,再试挑一下,看是否平衡得当,重了就退掉一些,轻了就再加一点,总之轻重合适为好。下半夜早起自己烧点吃的,有时母亲起床帮我烧好。与伙伴约好时间一同出村,一口气挑到湾桥头。湾桥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清一色用麻石条砌成,桥下一年四季清水长流,桥边有数棵高大的水桦树,夏天桥边一片荫凉,是避暑歇凉的好地方,也是中分徐的发源地。经湾桥过铁门闩穿施弄再到瓜棚或大庄歇乏,到了这里,离城区不远了,再起步就直达柯冲上龙亭街至终点地南门桥。若是夏天,歇下担后,就顺桥头东侧一长溜台阶下到河边洗脸擦汗。天见亮就有妇人在河边洗浣,棒槌声声,话语不断;时有男人下河挑水,桶满水披,台阶尽湿,洒落一路。说起来,这南门河(峨溪河)的源头就是我家乡范冲水库及上马山谷里流出的山水。那时河水清澈,站在桥上,能看见河里大小游鱼。若是冬天,人出一身汗,歇将下来时浑身冰冷,尤其是汗湿的双脚,冻得发疼,实在受不了就各自从柴担上抽柴一把,凑在一起烧火取暖。一时间火堆旁聚拢一堆人,多是环城与峨山的农民,也有路程远些的孙村乡及赤沙乡人,路程远的多用板车拖柴,载量大,习惯用独轮车推柴来的多是有些年岁的老头。大家烤着火说说话,天也就亮了。桥两头的街上店铺纷纷开门,街道上一下冒出许多人来,买柴的人向南门桥走来。然后会顺着桥上歇放的一长溜柴担走过去又折回来,对柴火进行考量,看中的柴与卖主一番讨价还价,也有爽快的买主,一口价不还的,达成后,挑担上肩跟着买主走,若是运气好,买主家就在附近,转个巷就到;远些的买主不说远,随手一指说,就在前面,走着走着还说在前面,有时会走出一两里路,还说不远就在前面,让卖柴人感到窝囊;也会遇到买主克斤扣两少给零钱,老实的卖柴人只好自认倒霉,倔强的人会与买主发生争执,这样的情况我遇到过。但也有好心人,记得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耳朵毛”发型,长得挺好看,人称徐老师,买柴算账只有九毛五分,她却给了一元整,大概是觉得我人小柴好吧。她那微微一笑酒窝显现的样子,虽过去了四十多年,至今还记得;也有位上了年纪的奶奶,过完秤付过钱后,知道我没吃早饭,让我喝了一碗粥,临出门又递给我一个熟鸡蛋,让少年的我感受到了亲善与温暖。
卖柴也有难卖的时候,主要是那天卖柴的人太多,摆放的柴担与柴车从南门桥延伸到老龙华池。若是半干半湿的柴就不吃香了,能等一个上午也没几个人问,即使有人买,价格低到每担一块五。有人谈好价后将卖柴人引到家当面打开柴捆说里面潮湿,不想要了,弄得卖柴人无可奈何只好任买主杀价。更有一早就赶到桥头卖柴的,临到中午仍未脱手,苦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可怜。
一般情况下卖完柴,几个伙伴会相邀着去小吃店吃馄饨,一碗没吃饱就再来一碗,大方的顺带再买两根油条几个包子带回家,让兄弟姐妹吃着高兴,自己也感到高兴。吃饱后扛着吊着绳索的扁担往回赶。我经常忍着馋省下吃的钱买本小人书(连环画),觉得吃下肚的东西很快消化就不见了,而买的书却可以保存下来,这样划算。回去的路上我时常边走边看,有时索性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或草堆边一口气看完。小学阶段我买了一百多本小人书,多半是卖柴后在新华书店买的,有的看得遍数多了,几乎能背下来。我那些小人书不仅我看,母亲也看,我是默默地看,母亲总是读出声来,读完一页习惯用食指在舌上点一下翻过一页。我的语文老师常常向我借阅,村里的看山员任家宝也常来我家笑嘻嘻地跟我套近乎,有次他把我的一本新的连环画弄丢了,我生气,从此不再借给他。我把小人书当宝贝似的装在老式梳妆盒内,后来放不下又装在破木箱内,一本本码好且编了书号,一直完好保存到一九八七年,那年秋冬我家拆旧屋做新房,院里散放着搬出来的东西。一堂屋做下来,那些连环画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村上的孩子还是泥瓦匠拿去了。
卖柴的钱我存在瓦罐内,藏在橱底下,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数数摸摸,感觉有钱的幸福。我用部分卖柴的钱买些学习用具和课外书,买过一条灰色的围巾,还买过一双白色运动鞋,初中二年级时我花了四元八角买了一台精致的小台灯,我在台灯下看书写字,感觉特别温馨。那年冬母亲胃痛住院半个多月,家里还借了债,我把仅有的十多元钱交给母亲,母亲并没有完全花我的钱,她用那份钱给我买了麦绿色的毛线,让姐姐给我织了件新毛衣,那件毛衣穿在身上漂亮又暖和,我也特别喜欢。
卖柴虽说能挣点零钱自主花费甚至补贴家用,但那是真正的血汗钱,挣到不易。春秋两季还好,夏天爱出汗,挑柴时肩膀被汗水腌得生疼,冬天挑担热了脱衣裳易受风寒最易感冒,遇到月明星亮的夜色下脚稳当当然好,碰到阴沉漆黑的夜晚得多加小心以防摔跤。最怕的是中途下雨。十五岁那年暑假的一个夜晚,我与同村四保、小六子照例去卖柴,中途下起雨来,我们只好把柴担歇在路边人家屋檐下,等待雨停,那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止,此时天已渐亮,我们挑着雨扫受潮的柴担继续出发,由于心急加上路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爬起来时衣服沾满泥水,四保穿的布鞋沾上泥浆老是脱脚,索性把鞋撂在柴捆上光脚前行,没走多远就哎哟一声,原来脚掌被尖石刺伤。小六子也好不到哪去,走着走着,绳索突然断了,扁担猛扫过来把右耳刮紫了,疼得眼泪直流……那天因柴受潮,好不容易卖掉,结果回来的路上四保的钱不知怎么不见了,我们帮着又往回找了一段路,哪里还能找到?卖柴卖了多少回,那次我们最倒霉。
少年卖柴,多是结伴而行,我却有两次单独卖柴的经历。还是那年的冬天,按照头天晚上和四保的约定,凌晨三点钟我俩在村口会合,我按时到了村口却不见他人影,只好上他家去寻,不见他家亮灯,只好站在窗前唤他,谁知他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回答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了。我二话不说回到村口挑起柴担向县城疾走,心里对他有了看法。我孤身一人,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另有一次单独卖柴,是因为家里没有猪油了,母亲给了我五元钱,让我星期天去县城食品公司去买,父母及哥哥姐姐都要出工。我那时已读初中,想着特意去买猪油,还不如顺便挑柴去卖,这样一举两得,临时想找个伙伴一道,却是未找到,我骗母亲说找到人了。次日天未见亮,我将柴担挑到湾桥头歇着等人,路上果然已有行人,我跟在后面,过了孤子塘后就不再害怕,路上歇过两回,到了桥头卖完柴,去买猪油,又用卖柴的钱买了盐与酱油,因为我注意到家中灶台上的盐与酱油快用完了。不知为何,我特别喜欢食酱油,没菜吃时,也常常用酱油加猪油拌米饭吃。回到家中,母亲知晓我到底还是一个人去的,想说什么却未开口,她转过身去,再回头时,已是满眼泪水。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