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桥

一日，去拜访繁昌荻港一土著旧友，酒酣耳热时，旧友让我远眺窗外，远处有座突兀在水流湍急中的江心矶。

我抚掌大笑如数家珍：面积2.7万平方米，与采石矶、燕子矶、城陵矶并称长江四大名矶，另有“长江二十四矶首”美誉的板子矶。随后，摇头晃脑吟诵明代陶安赞誉的板子矶：山连阵云势，飞出大江干。乱石纹如斲，双峦影共寒。蟾蜍伴清夜，龙口束惊湍。爱此琼瑶窟，持杯子细看。

旧友也如央视诗词大赛一般，不甘示弱脱口而出一首清代张养重咏赞的板子矶：荻港东边板子矶，秋高日见雨霏霏。荒城草长埋金镞，废垒沙深卧铁衣。山上群鸦迎客舞，江边孤雁背人飞。晚来风起波涛阔，疑是将军战马归。

我一时兴起拍案叫绝，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搜肠刮肚脑瓜子又蹦出清代许惠一首七言律诗，用手指着远处“矶突兀中流，扼咽喉之要”的板子矶，吟哦起来：板子矶边江水深，青枫摇落气萧森。霜华暗染劳人鬓，帆影孤悬独客心。风定寺明煨芋火，月斜港断捣衣砧。浮生片刻清凉境，试向中流鼓素琴。

旧友说：东吴周瑜，东晋桓温，唐李白，宋杨万里、黄干，元许有壬，明王佑、陶安、朱芾煌、崔涓、黄得功，清张养重、许惠，今聂凤智等等，上百名政治、军事、文学名流于此或论战事，运筹帷幄；或赋诗文，酬唱题咏。留下百数战例千数诗文。我们何不趁着酒兴也去凭吊一番，感慨往古来今人和事。

我摇头，不去不去！去了会留下几许遗憾和忧伤。近观不如远眺。如今兴建的景物与它应有的人文景观、自然风貌格格不入相去甚远，严重地削弱了此地厚重的历史文化。

没想到旧友又吟诵起清初王渔洋笔下的板子矶：胜地不留逋客住，暮潮闲送夕阳归。黄公战处今残垒，凭眺休登板子矶。

我明白，如果仅仅在此为了凭眺江景，那就无需登上板子矶。可那句“黄公战处今残垒”，让我萌动了去凭吊一下这位抗清名将黄得功的心思。他为保南明弘光帝，在此与清兵鏖战殉难。

旧友颇费心机，绕开一些矶上与历史无关的新建建筑，顺着矶上一条蜿蜒曲折的石阶盘旋而上。满山怪石嵯峨，崖壁古木参天。极目远眺，江流浩浩荡荡似万马奔腾，船只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过姜太公钓鱼台、观古战壕、进鹊起庵、入百子寺、驻足于曾国藩于此设立盐卡，为政府征税的古代盐税碑、窥视传说大仙铁拐李，驾临“金鸡三唱，天色黎明”的金鸡洞、朝觐四门六面三额明代砖石塔、拜谒渡江战役胜利纪念碑、揣摩“我们已胜利踏上江南的土地！”几个雄健苍劲的题字……

一座高一丈五，斗拱卷门，阁高二层的古阁映入眼帘，面对缠绕杂藤长满野草斑驳的墙体，不由地感慨万千。此阁乃是清嘉庆年间繁昌知县洪占鳌，为纪念抗清名将黄得功战死板子矶，奉旨而修建的。300多年前，明末四大总兵之一的黄得功，为阻止清军渡江南下，誓死捍卫腐朽的明王朝鏖战于此，不幸中箭身亡。一代英雄就此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为化解敌视消除隔阂，清朝政府为黄得功这位与自己进行顽强抵抗的敌方高级将领，修建了这座黄公阁，纪念黄得功宁死不屈大义凛然、精忠报国万死不辞的精神。黄得功为维系明室存续，置个人安危不顾，最终为国捐躯。清朝统治者看重的就是黄得功的尊严，这是一种国家尊严，集体尊严，也是一种符合国家利益的尊严。历史证明：维护政权、生存、独立、财富必须依赖这种尊严。

远古黄帝与蚩尤之战，这是两位英雄争锋，没有善恶与对错。是为了本部落的利益与荣耀的争雄之战。战败蚩尤后，黄帝吸收了蚩尤的农耕文明。每一个争胜的朝代，君王为了巩固与发展，总会不遗余力地吸收、融入前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思想文化，从而推动社会文明进步。

北魏孝文帝，不得不说是千古一帝，一个鲜卑族人，他曾说“我们在军事上是胜利者，但在文化上我们是汉文化的学生”。为中华文明飞跃性的发展，大力施行鲜卑族汉化，他们丢掉自己的语言遗弃自己的服装，促进鲜卑族与中原汉族大融合。而鲜卑族马背上的雄风，天苍苍野茫茫的气概，也注入到中华民族血液里。正是北方少数民族阳刚之气与野性融入汉文化诸子百家学说中，中华文明才会平衡才会发展……

站在矶头，遥望这条纵有千山万岭阻拦，依然万古长流奔腾不息的长江，它是由无数条沟沟壑壑涓涓细流汇入小河，再源源不断地汇入大河，最后注入滚滚东去的长江。倏地明白：中华民族为什么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从未中断过的民族！中国曾经被打败，但中华文明从未被摧毁。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的优秀因子融合汇集，历劫不死的中华文明才如此健全平衡，才如此走向雄起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