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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埂 路

2022-08-29 10:30:04

  目光所及,这些山之间山脚下的梯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全无规则,一条条的田埂纵横交错,或直或弯或短或长,连接着人家、村庄、水塘。有些田埂,既是田埂,又是道路,人称田埂路。

我家落在小塘涝,依山面田,单门独户。去村口,要走十几条田埂。上学前,我就在那条田埂路上跑,去村里跟舅舅家表哥表弟玩。夏天光着脚丫,踏着浮土,雨天路滑,跌倒沾一身泥巴。到了上学年龄,去三华里外的范冲小学,要过上百条田埂,从龙头墩顺梯田而下过姚家涝经漕坊嘴,穿过村庄才能到达学校。那条路先高后低,左折右拐,弯弯曲曲,并不好走。清早上学走田埂,露水湿了裤脚,放晚学回家,布鞋上沾满泥巴,最怕的是雨后,胶鞋被黄泥沾住难以行走,有时干脆光脚拎着鞋走,由于田埂窄而滑,雨雪天摔倒是常有的事。小学五年,那条田埂路,我不知走了多少回。高中毕业后,去范冲小学代课又走了十几年,走着走着,我从一个少年走向中年。

田埂路上多风景。红花草开得好看,盛开着红花草的梯田,像一床床厚厚的紫红色锦被,放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在田里玩闹滚爬,衣服上沾满草汁,很难洗掉;油菜花开得好看,盛开着油菜花的田块,像匹匹金色的绸缎,在田冲里闪耀;麦苗绿得好看,绿色浓得化不开,阵风吹过,绿浪翻涌,让人赏心悦目。那是春天,田野上蜜蜂嗡嗡,彩蝶纷飞,鸟儿欢叫着从田冲里飞过来飞过去。走在田埂路上,轻风徐徐,花香阵阵,如在画中。

田埂上开野花结野果,最常见的是金银花,银黄相间,微微清香,花期长,从四月开到十月。山刺花,先红后白,白里透红,新茎嫩嫩的,撕掉外皮,吃起来甜丝丝脆生生的。熟透了的野草莓,分外醒目,摘一把倒进嘴里,鲜甜鲜甜。田埂上的蒲公英、车前草、鼠曲草、紫堇、红蓼、荠菜等等都应时开出各色花朵。马兰头、半边莲、稻姑娘、鸭舌草、碎米荠、蕨菜、鹅菜等野菜,也较为常见,可作为家禽家畜的饲料,马兰头人也吃。黄鳝、泥鳅、青蛙、螺蛳遍布水田。看见黄鳝,光脚下田,悄悄接近,用中指锁住,它就在劫难逃,上埂用细枝穿住,提回家,母亲用香油滋锅加蒜子爆炒,真正好吃。捉泥鳅用手捧,两只手掌慢慢对接,接近时猛然合掌将泥鳅捧在手中,那时泥鳅特别多,梅雨时节,水漫田埂,泥鳅窜上田埂戏水,一窝窝一串串,一抓几十条。青蛙用手蒙,动作要轻,速度要快,抓在手里凉丝丝麻乎乎的。蛇也常见,人在田埂上走着,忽见一条蛇从身边窜过,在水田里游,那是乌梢蛇,无毒,我多次看到,但是我不敢逮。父亲有次逮到乌梢蛇,剥开取蛇胆吞下,说是治眼良药。去皮的蛇肉雪白粉嫩,刀剁成小段,放瓦罐内置灶膛里煨,出罐鲜香可口,十分美味,据说去火,吃了夏天不生痱子。但母亲不吃,说乌梢蛇田里捉老鼠,吃它有罪,从此父亲再没捉过。有两次放学路上,我在淌水的田缺口看见乌龟戏水,带回家,玩了几天,母亲嫌它臊,让我放回到门口稻田里。

我上小学的那条田埂路,是中分村通往孙村的必经之路,路上常常遇见八分村里挑窑货的人,特制的竹筐里装着小缸、菜坛、瓦罐,担子很重,扁担一路吱吱呀呀地唱。他们走路小心翼翼,以防跌倒,即使是冬天,头上也冒汗珠。我小小年纪,也能感觉到挑担人的劳累与艰辛,路上遇见,早早站到另外田埂让开,有次碰面时挑货人冲我一笑,以示感激,不知为何,事隔多年,至今还记得那人笑时模样。还有一个水口方向过来的货郎,高高大大的中年汉子,挑两只用竹篾编织的圆柱形腰篮,腰篮里有隔层,放置各色小件物品:针头线脑、各种纽扣、发夹、圆镜、梳子、松紧带、橡皮筋,铅笔、小刀、橡皮,还有我喜欢的水果糖与火蜡子、摔炮子。没有钱,可以用牙膏皮、乌龟壳、铜钱换,他常在这条路上走,有时在田头歇乏,我们便一起围过去。

读完小学上初中,走的田埂路与上小学的田埂路不是同一个方向,读高中是同样走读初中时的那条田埂路和公路,范马初中就在范冲水库东侧的三岔路口。从这里左拐可沿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公路去县城,直行下铁门闩经施弄至柯冲,五公里的路段皆为板车路,实则就是宽些的田埂路,然后上龙亭街过南门桥往北横穿县城至繁昌第二中学。十有八九,我走的是直行这条路,我喜欢田埂路,安静祥和,充满田野气息,沿路都是景物,视觉层次丰富,走在田埂上不会枯燥;在土公路上行走,晴天车辆驶过卷起漫天灰尘,有时会迷糊双眼,雨天车辆从身边驶过,水凼内的浑水溅了一身,让人生气。田埂路上,空气清新,清风习习,田野上蝴蝶翩翩,蜻蜓盘旋,田雀飞过来飞过去,间或发出几声悦耳的叫声,白鹭惊觉,见人忽然展翅,停飞远处。田埂上下,水稻葳蕤,田缺里,水声汩汩。老农驮着铧锹在田埂上走动,有时弯下腰来寻找漏洞,拎篮的大嫂上田埂摘菜,田埂上透风性好,光照充足,有潮湿之气,利于蔬菜生长。红辣椒,紫茄子,青毛豆,长豇豆,都长得好,也有人在田埂上种玉米和向日葵,玉米吐红缨,向日葵黄色如金,衬着稻田,色彩明丽,犹如点缀。

2006年,我买了辆轻骑摩托,实现了我早年的意愿,我骑着它穿行在村村通公路,感到十分惬意。老父去世后,我告别了田埂与庄稼,成了一个不务农的农民,偶尔回老家,我不在龙头下车,而提前在枫屋下,龙头下车可以沿着村村通水泥路直上大塘埂接近我家,我在枫屋下车要走几十条田埂才能到门口,我宁可走走我上学时的田埂路,看看田里的庄稼,重温当年时光。回家敞开院门,早晚在门口田埂上走走看看,联想过往岁月,慰藉乡土情怀。可是我再也看不到田里的红花草,看不到田埂上的草垛,看不到荷锄驮锹的农人,看不到田埂上吃草的老牛,看不见村庄上空升腾的炊烟——这些熟悉、亲切的画面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茫然四顾,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我去看一个朋友,本来出院门走龙墩下姚家涝上付塘埂即到,十分钟的田埂路,因田埂长满了蒿草无法通行,只得骑摩托车从别处绕行。我这才明白,田埂路已回不去,田埂失去了往昔所有的精致神韵,它在岁月长河中已经老去。

田埂没落的同时,出现了承包大户,出现了土地流转,出现了农庄、果园、提子园、香草园,出现了村村通水泥路和美丽乡村。田埂上不见了骑自行车的身影,村村通路面上出现了私家轿车,田野上看不见插秧割稻的人群,也看不到满头大汗的挑稻人;然而,我看见收割机开下田,片刻功夫,装满稻谷的编织袋竖在田头,乡村公路家家通,用车直接装运到家门口,省去了传统的繁重的劳作过程,可谓省时省力。可惜我的老父亲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在我人生最低谷的那几年,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帮我割稻、打稻、扒稻,我一人挑稻。牛角塘的大一亩离家一公里外,要经过六十多条田埂,才能把一担稻谷送回家,两千多斤的稻谷我一个人挑,汗水淌在脸上,不断滴落在田埂上,这种劳动并未伴我长久,而我的父亲一生都沿着田埂走,田埂如绳,宿命般牵扯着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田头,直至终老。

曾经田埂路,我已走过;告别田埂路,我几番回首。走过田埂,走过岁月,走出农耕时代,走进美好新生活。

  方人也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