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沿江的江南水乡，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四季分明的气候，是宜人的。氤氲着潮润气息的空气，永远是甜润的。乡村和田园，是小巧的，似乎没有大的格局，却总有着与众不同的可爱与精致。在可爱与精致里，蕴藏着水乡人们生活的情趣与智慧，我从来都不怀疑他们对生活的用心经营和善于享受。这样的情致，大概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完全学会的，虽然我一直生活在这里，甚至从未远离。我知道，这样的懂得与付出，是需要颖悟的。我虽愚钝，也是喜欢的，喜欢沿江江南的水乡。

喜欢池塘边的柳树、桑园，河边的石埠、河上的石桥，蜿蜒的湖堤、湖堤边如鹤而立的鹭鸟、轻轻悄悄游来游去的野鸭，还有沿堤的芦苇和湖水浅处成片成片的荷，它们摇曳着水乡的妩媚风情，摇曳着水乡的日夜晨昏，在烟雨迷蒙中，摇曳成江南叙事里的四时佳兴和不老时光。在这样的时光里，我看见了一些闪光的东西，譬如窗外的荷。

在江南，荷随处可见，那些荷塘，大的连天接地，小的才亩许、数亩，这些荷塘，不论大小，都有可观处。我常见到的荷塘有两处，一处在公园里，靠近路边的湖的一隅，约几十亩，一处在我办公室的前面，只有两三亩大小。湖边的荷塘在我们班车经过的路上，我常透过车窗看窗外的荷。办公室前面的荷塘，与我隔着一条公路、一片水田，有两三百米的距离，我在工作累了的时候，常站在窗前，看着它们，从春到秋，它们一直陪伴着我，我却从来不曾走近过那片荷塘。

隔着窗户，隔着一段距离，去看一片荷，是不错的体验。办公室窗外的那片荷，我从春天一直看到秋天，入了冬，就不忍心再看了。

春天，远望那片荷塘，水是一片茫茫的白，你要寻找荷塘里初生的荷，是困难的。它们还藏在水面下，荷的清浅的影子，还在白白的天光水影里。春日看荷，应该到水边，近近地看，才能发现明澈春水里一点点嫩黄粉绿的荷的影子。

通常是在初夏快要结束的时候，在你远远地望着荷塘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荷叶一柄一柄地从水里亭亭而出，一片片地遮盖了水面，荷塘一天一个样子，你正在担心那片水面什么时候会被荷挤满的时候，它给了你一个绿色而又圆满的答案：荷已满塘。满塘的荷，远远地送来阵阵荷香，我越来越喜欢看那片荷塘了，在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久久地看着它们，那样养眼。远望荷塘的夏天，是一点一点的惊喜。

荷塘从浅绿到深绿，到青绿，到石蓝，我以为荷会一直这样绿下去，这一点，我不想怀疑，也不愿去怀疑，虽然我已经见过很多次荷的荣枯盛衰。我宁愿相信荷会一直绿下去。

才到中秋，在我闻到第一缕桂花香后的某一个清晨，路边的青草上有了莹莹的露，阳光下，带露的青草如一匹锦缎，青草上，是锦缎般的滑凉和华贵的银白，我忍不住一直朝窗外看着。在触目可及的愉悦里，忽然就一惊，我又看见了那处荷塘，秋风中的荷塘，枯黄颓败，折戟断剑，如一群战败的士兵，没有了勇气和朝气，甚至也没有了脾气，它们任风摧折，不愿意再作任何无谓的努力。在我仍想着荷还会变幻出怎样的绿来的时候，荷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相信不只是我如此，喜欢荷的人大概都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如果季节的更迭一定要以一种衰败来换取另一种繁荣的话，我宁愿那些荷能一直绿下去，让它们沉醉于自己的绿意里，时时变幻着，时时给我们以惊喜。可我的愿望是徒然的，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忽略更多的美好。

如果真的那样喜欢荷，不如选择在某一个清晨，走近那片荷塘，去看看那些我一直远远地望着的荷，我也可以站立如一茎岸上的荷，与它们默默相对，共沐一截秋光，同迎一阵秋风，在时光的变幻里，感受它们的荣与枯。

窗外的荷，是远的。身边的荷，便近了。远荷，是有距离的。近荷，会走进心里。常看窗外的荷塘，久了，就有了亲近的冲动，走近了荷，荷也走进了我的心里。在心里，那不只是一片荷塘，也不只是一片荷塘的春夏秋冬。

章铜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