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高温，去上班，周身热哄哄的，望着路边滴绿的秧苗，我总会想起年少时去田间劳作的事，那时还没有除草剂，种田种地格外辛苦。

村中的小发家几天前买来了一台落地电扇。我和小发是小学同学，今天周末，他热情地对我说，午后去我家吹电风扇吧。我惊喜不已，村中买电风扇的人也就三五家。午饭后跑到小发家，哇！早已有五六个大男大女围在电扇前有说有笑了。小发的爹在圈子外笑吟吟地摇着蒲扇。圈子前端立着的一台乳白色电风扇，如同一位布道师在不遗余力地向面前的虔诚者散发着“清凉”。

“小健子……小健子……”娘的声音？！

“小健子，你娘喊你了。”娘拉开嗓子满村叫唤。有些昏沉沉的我一个激灵，抬眼看了看小发家堂上的挂钟，下午2点钟了。娘说，这个时候要去“抓田”（下田抠草），不早点抓，是抓不完一丘田的。与娘挎着竹篮、拎上水瓶、顶着暴强烈日走向田间，一股股凶猛的热浪迎面轰来，裹着一种干燥的声音在田间翻滚。田里好荒芜啊，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杂草正旺盛地缠着秧苗有滋有味地生长着。

无论是栽植双季稻还是单季稻，耘田抓田都是必不可少的劳作。田间草稀稀拉拉之时，可以把抓上来的草踩进脚下的泥土里，或在田里边走边用齿耙耘，但只是一时有效，断不了根，要不了两日它们又会长出茎叶。等开始晒田时，放掉田里的水，同时用刮耙去刮，把草刮进泥里，闷死，没有闷死的，等它们经了露水长出来，稻子业已成熟。总之，前前后后，没个三五遍是不行的。秧苗在长出稻谷之前，与杂草赛跑，与虫子抗争，需要人工助力——灌溉、施肥、治虫、锄草——方能修成正果。

现在田草太多了，泥土稀烂，田里水多，只有把它们连根拔起送到田埂上，才能清除。弓着身子，脸几乎贴近秧苗，每挪四五米远便满满一篮子草。尽管燠热难耐，衣袖仍要放到手腕处，裤脚拉至脚踝，否则，禾苗会在胳膊腿上舔来舔去，汗水一浸又痒又疼。大金乌火舌灼灼。我立起身，敞了敞衣怀，身上的白色“的确良”上衣已经很旧很旧，被反复洗涤的快要成单纱了，虽然能让风透进来，却挡不住那火毒毒的日光，背部被炙烤的发痛。感觉自己似一个“火人”。汗水钻进眼里辣辣的疼，脖子上的毛巾揩湿了，又被烤得半干，发出浓重的汗味。弯腰时，沾满汗水的草帽不停地滑下来，遮压住眼眶，索性把它摘下来搁在田埂上。很希望此时能有阵阵清风，可风儿不知在哪儿闲逛，了无踪影。

稻田在我看来很大。那些绿中已发黄的秧苗巴望着我去拯救它们。我握了握长时间浸泡的发白肿胀的手指，恨不能一下子就蹿到田的尽头，然后美美地在田埂上躺下去。朝娘望去，娘正贴着秧苗一步一步无声地向前移，坚毅而执着，似乎无思无想。家中稻仓里去年的陈粮已所余无多，时下基本上以小麦为主食。小麦恐怕也难以接续上田中水稻收获的季节，真应了老话：青黄不接。

难得有些微的风漏下来，直漏进怀里，我深吸一口。风竟也是热的。我想起了哥。哥抓田和娘一样快。哥13岁就学会了插秧，16岁就学起了犁田，稚嫩的肩膀和细长的手臂常常把握不住那粗重的犁柄。16岁的哥这阵子经人介绍去安师大一栋教学楼工地上做小工了，他与那些壮汉一样，从早到晚抬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石片。前天，哥回来，有些开心地说，几乎每天午后就有一大筐西瓜送到工地上，还有冰水喝哩。哥摸着红肿的肩膀说他要用挣来的钱去买一台电扇。临走时，哥扬着晒得黝黑的脸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要是能考进我做工的那个学校就不愁衣食饭碗了。

潜意识里我用胡思乱想来打发这难熬的脸朝黄土背朝天，思绪也被大太阳晒得滚烫，一点点一线线，如眼前漫长的田垄上那一棵棵吐着热气的禾苗。“卖冰棒嘞……二毛钱一支冰棒嘞！”一声吆喝从不甚远处的大堤上传来，清晰有力地灌进耳朵里，冲散了所有的念头。我极其艰难地慢慢直起酸胀的腰，眼睛飘向吆喝声处。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没有腰，哪来的腰酸，可腰部分明酸疼酸疼的呀。

“小健子，你上来。”娘什么时候上田岸了？娘从腰处摸出发皱的二毛钱理了理，递给我，纸币湿热。“去买一支冰棒吧。我去水塘边的树阴里歇歇。”娘的脸火红火红，那是太阳烤出来的画吧。

捏着冰棒快速地向塘边树阴下奔。“娘，你尝一口。”

“我不能吃。我的牙这几天上火了，不能冰的。”娘笑笑，用刚刚从水塘里浸湿过并挤了挤水的毛巾给我揩抹额头及脖子上的汗。

那是世上，也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支冰棒。

晚饭吃的是面疙瘩。洗完澡，躺竹床上我就不想动了，浑身酸软无力，甚至连咬上来的蚊子也懒得去拍。娘忙完后过来，用蒲扇不停地给我扇凉并驱赶蚊子。娘哪来的那么多耐力啊，似乎从不知疲倦。

“娘！我给你扇扇。”我勉强坐起。

“你躺着。天热不容易睡好。明天礼拜一，你要上学了。”我侧过身，娘用手去抚摸我背上被太阳射出来的红印子。

多舒服的感觉啊！娘粗糙的手轻轻地抚在背上，让我燥热的心瞬间宁静而温和。蛙虫在四周热鸣，月亮在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影。

如今，抓田的艰辛一去不复返了，不免由衷地感叹，科技让生活更加美好。

孙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