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昌“清明上河图”
2022-03-21 09:38:59
春天,宛如一位多情的少女,擎起“雨水”送来的小花伞,满面春风地追赶着“惊蛰”,大地又要迎来如约的春暖花开。
时间过得真快啊,深情的感叹,伴随着晨练的脉动,又款款飘逸在早茶的氤氲里……我在繁昌市井,已生活了六十余载。所有的崎岖,都化为了星光,生活的速写,已变成了褪色的水彩。
唯有对家乡“春谷”的老街景,老坊事,那些在特定年代,居民们生存的场景和状态,就像是贴在心中的一幅“ 清明上河图”,沉香入梦,难以忘怀……
儿时起,就会吟唱这样的顺口溜: 东门洋桥河垂柳,火车穿过北门口。西门处处花香藕,南门过桥城里走。
从南门桥进城里,必经一条街,如今叫作峨溪中路。上世纪六十年代,这条街还是石板路,也没有梧桐树。街面很窄,几十户人家,就挤在零星商铺店面之间。站在桥头往城里数,右边头一家,是一座水沽炉子。请人挑水,五分钱一担。挑夫穿草鞋,晨挑一湾南河水,暮担一轮孔桥月。隔壁就是皮鞋厂宿舍,马头墙,徽式瓦,门口缩进去一截。里面阴暗潮湿,四家共一孔天井。煤球自做,炉子放在自家门口。没有自来水,衣服被单都拎到河里洗。 苦都一样,相互照应,温亲如故。
再右下方是劳动旅社,里头幽幽的弄子,客房是老旧地板,一走吱吱呀呀响,常年包住着一些老顾客,如锅厂老采购缪师傅,他最好认,鼻子上生了一撮红酒糟。
再过去一墙之隔,住着惯宝宝美女俞乃仙一家。乃父专做圆木家器,桶,晾子,澡盆,擀面杖也做。他的头,长年保持葫芦状态,有时,随季节变化也有所调整。春天像榴莲,夏季如山药蛋,冬天又像哈密瓜了。他的下巴长出皮球状的肉疱,街坊们都叫他老包,或包师傅。他家门整天敞开,桌拐放一袖珍半导体,双手推铇子,两耳听京戏,高兴起来哼几句。包大人后面,紧挨着一座小型祠堂,里面住着潘大个子和姓施的两家。老潘一副干部坯子,在纺织厂。妻子巴巴头,肤如白玉,在碗瓷厂上班。施家是一对上海人,穿戴讲究,男人衣沾一滴泥,立刻用手指弹掉。女人小鸟依人状,略施口红,美气四溢。他们家有一台转针唱片机,在当时挺时髦,常从窗户里流淌出梅兰芳的唱腔,声声入耳,余音绕梁。几家欢喜几家愁,隔壁老杨头却没有这份雅兴。一家人全靠拖板车为生。二挂板车加长加高,开始,买不起毛驴,二儿一父拖,母女推上坡。常去峨山头拉石子大片,又奔大阳运煤,为钢铁厂运矿石焦炭,苦涩和汗滴,低头抛洒在坡陡坑洼的路涯上。
为了延续生存,杨家卖掉祖上那间门面房,买来两头驴,疼爱如子,人饿也要把它们喂饱。
苦不单行,杨家的邻居,是一位从上海下放来的中年妇女,姓蔡,安置在南门外豆腐店当会计。她一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孤苦无依,以柔弱纤小的身躯,扛住做母亲的责任。
当残雪捎走梅花的时候,我把心香一瓣,紧紧地捂在胸口。 当夜空群星闪烁的时候,我把流星,寄托在历史的长河里……
我时常流连于南门桥头,凝视着,那半圆形的邮政储蓄大楼。我恍惚如昨,影像在重叠,时空仿佛在倒流,我要把儿时的记忆,从绿影花溪中,打捞起来看一看……
峨溪中路的左边,顶口头便是家具厂。大门口是一座有台阶的门市部,清瘦瘦的金会计,守在里面。
从巷子里小门进厂区,宽敞的大院里,堆放着大垛小垛的木料,全部架空,盖上稻草。乍一进去,还以为来到林冲看管的草料场,真有点画戟挑葫芦,风雪夜归人的味道。电锯不时发出刺耳的盖料声。梅本金老爸是个老把式,耳朵上夹一支扁铅笔,客户一来他比划: 戴着防尘帽,尺寸随客户自己报,范秃子负责盖料,完了,去前面开票。刨花、锯木屑子,五分钱用麻袋装。平常看起来散漫,真要集体出力,人人不含糊!从东北、云南、泾县运来的树木,粗的比现在下水道水泥涵管还粗。五六个工人站在车上,用粗绳拽住,钢管做滑板,巨木柔柔地、颠颠地放。七八个老伙计,迎面用翘杆抵着,毫不畏惧地抵挡着。巨木一落地,哑巴子赶紧铺小滚筒,连白白胖胖的朱厂长也插手帮忙。 翘一节,滚一段,硬是用农村里杀猪(八个人逮)的法子,一挥而就。
家具厂弄子口,凸出来一座宅,一对老年夫妇,携养一个如月小女。青瓷盘的稚脸,泉水自流的样子。老头会编竹器: 篮子、竹匾、猫叹气、篾灯笼、畚箕、松毛扒子,挂的铺门盖地。
再过来,就是国字招牌印刷厂。两层楼的大门崭方四各,巷道老深,直抵夫子庙围墙。院里有宿舍,有食堂,有库房。两幢车间在顶后,铅字,排版,印刷,校对,装订,包装,半自动化,全靠勤勉和智商。当时一把是方心儒叔叔,滕修勤父亲负责生产。管霞妈妈,胡霞爸妈,玉亚小舅母,后来卖老马牛腐的小马夫妻,发秀大哥,方师傅,端木家乔,豁嘴切纸师傅等等,骨干如云,精英荟萃。小学生常来参观,见到阿姨们分页数纸,恰似蜂鸟抖翅,手快如飞,个个张开了小嘴巴……
厂大门紧靠一个狭长的院落,住着张叔叔和滕修勤两大家。修勤弟兄仨,老二修俭,老三修朴。修勤体格健壮,在校常练长跑,二子中矩,三子活泛,一家人纯粹善良,母亲是典范。离不多远,梅,施,骆三家相镶,梅父做裁缝,施家养蚕织丝线,老骆白白胖胖,乃是五金厂车间主任。妻子巧于刺绣,花绷子绣牡丹,枕头套织鸳鸯,新娘俊媳的绣花鞋,姑娘领子上的水仙花,绣的活灵活现,异彩纷呈。街坊邻居都找她定制,名扬四里五乡。骆家三代共居一座老式阁楼,奶奶小脚,标志性地,握高粱扫把头,看管一个小孙子,三个孙女儿。长女正茹,羞于市面,犹抱琵琶半遮面,二丫小意,樱桃小口,瓜子面容,活泼可爱。老三老小是跟屁虫,哪里热闹哪里撵。姐妹俩住阁楼上,床对床,窗前放一书桌,少不了桃红,梨白,映山红。窗篷撑开,一缕阳光扑进来,恰如电影投光,照亮了少女的心怀。只要小闺蜜管霞,李红,梅本兰,潘三子一喊,小意就魂不守舍,踩得竹梯叽叽叫,一溜烟跑到印刷厂大门口,跳房子,踢毽子,跳橡皮筋,捧饭碗也要凑在一起,儿时的味道真香甜……
紧靠隔壁,就是庐剧团宿舍和建筑社家属区,连着后墙,围成一个内院。这边吊嗓子,拉二胡,试戏服,有的为演出在化妆;那边起煤炉,锅炒菜,晾尿布,跑步上街打酱油,忙得脚不沾地。当忙碌苦涩的生活成为常态时,庶民的纷杂,劳累,也变成了一种享受,当满山的映山红绽开笑容的时候,你,我,他,就是山崖边的一朵……
倘若峨溪中路是一条流动的河,我便是划桨的一叶小舟,倘如繁昌是一湾内海,峨溪路就是一片繁忙的码头……我划着小船,看千帆竞渡,鱼儿在水里畅游,把心作绳,系在旖旎的右岸,我持灯塔,前往心怡的绿洲……
上面说到建筑社,庐剧团,一个粉脸,一个粉墙,各干一行。马路对过,有三家单位一字排开。左边是中医院,右边为工艺社,国营食品厂跻身在中央。它的大门,是一幢门市部的小楼。后面连接着一串蘑菇似的老建筑,原是闵家老屋,公私改造赎为国有。
厂后头的两间大屋是糖坊,前屋大锅熬糖稀,做糕点,后堂吹欢团,包装。
熬糖由马用兵爷爷把勺,老爷子花眉毛,一撮山羊胡子,头发像韮菜割掉一茬。他时不时用勺在热锅里搅拌糖稀,捞一勺闻闻,就知道老不老,嫩不嫩,不时唤小徒弟加柴或退火。一把紫茶壶搁在案板上,过一阵子呷一口。二师傅洪孝礼,大个子,爱下象棋,切方片糕为一绝。潘进贤,蘑菇耳,西瓜脸,做精枣最拿手。酥糖边角料随便吃,大师傅都泡满满一大瓷缸茶,浓得像豆酱水。时不时,捏一块酥糖到嘴里。 吹欢团,潘奶奶有绝活。奶奶潘,其实只有五十三。巴巴头,不化妆,眉清目秀似水杉,土布大襟一身穿,干活衣袖朝上翻,女儿把给公安局的宋大江。她吹欢团,双手持两半毛竹筒(打掉了竹节),八九个热欢团毛坯,夾在竹筒里,快速地搓揉,渐渐冷却,一口气吹,欢团好似双色球一样,蹦出落筐,女工们再给欢团蘸些彩色翡翠点,又脆又酥又香甜,广受孩子们的喜爱。食品厂在那个年代,培训了一批又一批做糕点的能手,也在糖坊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他就是英俊沉稳的朱能雨。这真是: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是水中天,心底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我划着小船,又靠上了左岸,迎面相视的,是一座精粹的小楼园。透着仿前苏联建筑风韵的豪气。那时,税务局,城关所,工商联,工商局,都在这里办公。孝荣妹妹的老爸,亦是第五任所长。小楼的后面,别有洞天,一院芳沁。绿叶枇杷深情守候在荔枝树一旁,石榴陪伴着丹桂,在秋意里,说着风过留香的悄悄话。年轻的女税务员,短袖白衬衫上,徽标滢蓝,衣在风摆杨柳的彩裙里,拿着税务簿,文件夹,税票,穿梭于星罗棋布的大街小巷里……
右边沿街心的方向,矗立着三幢雄厚壮美的二层楼房,分别是:土产公司,水产公司和迎春楼。他们和雄霸一方的百货大楼,互为犄角,交相辉映,验证了整整一个时代的繁荣与豪华。百货公司实为街心翘楚,整个三层大楼,一圈子围过来。橱窗里,立着模特造型,商品样品,雷锋彩照,笑迎着顾客。售布柜台,挤满了大媳妇二姑娘。选好布料,售货员用剪头稍裁一条缝,毫不犹豫地滋拉一声,撕扯到底,三下五除二,折叠包纸,收钱收布票。百货大楼带头发明了一项创新,把钱用铁夹夹住,顺着一杆铁丝,就像珉江过索道,呼啦一声,钱票滑至收银总台。会计迅速用发票,将银角子包在里头,又呼啦一声返回柜台。大楼里,呼啦声来来往往,宛如大上海的有轨电车,频繁穿梭。不久,整个繁昌都推广开来。记得当时公司经理是李效春,大楼总瓢把为李德木叔叔,其妻蒋兰珍也在卖布,老高的个子,梳个老长辫子,十分的漂亮端庄。和我母亲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后来,阿姨的儿子小歪子,女婿杨立宪,都招进大楼,算是百货世袭。蒋阿姨现已九十有几,对百货大楼的美丽岁月,依然记忆犹新……
我划着小船,春风般的荡漾在峨溪中路的水面上。不知不觉来到十字街口,刹那间,我懵失了要去的方向。我仿佛置身在童年流连的老街上,每条街道、巷子,每个街坊邻居,每一家商店面铺,梦幻般地浮出水面。我乡愁,我思念,我的峨溪路啊,你永远是我心中的清明上河图……
李世平
稿件来源: 繁昌区融媒体中心
编辑: 叶宇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