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下去的秧苗活棵转绿，颜色由浅入深。追过肥，稻苗一个劲地发棵猛长，一天一个看头。田耘头遍时见水土，耘二遍时叶塞行，两遍过后靠了耙。退水晒田，扎根壮苗，至田土生缝开裂，再引水灌溉，稻棵喝饱了水，吸足了肥，只等抽穗扬花，灌浆结籽了。

　　水稻开始孕育、怀肚，象是待产的孕妇，当鼓着身孕的稻竿齐齐将嫩嫩的新穗分娩出来，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株稻穗能开出两百多朵稻花，一朵花就是一粒金色的谷粒。扬花授粉须晴日方好，阳光朗照，有风掠过，稻棵晃动，花粉得以传播。有经验的老农驮着铧锹或扛一柄锄，站在田埂上，面对满目扬花的稻田，神形喜悦，看着眼前的光景仿佛看到丰收的景象。水稻扬花期间最怕狂风暴雨，雨打花落会造成瘪壳减产，碰到连日大雨，扬花的水稻等于遭了殃。故深谙此道的农人面对水稻扬花期的雨天总是坐卧不安，他们关注着天气变化，祈盼雨停，天晴了，他们的脸色也就晴了。

　　正值夏日，农人多起早趁凉干些农活。锄地的挑粪的放牛的都要从田埂上经过，被露水打湿的裤绾上沾上一层白白的稻花。人回到家，稻花香气也带回家。稻田里，三三两两的人在打田沟，弯腰时不见人，直腰时只见头。打田沟的稻田水宜擦土为好，无水锹沾泥，水深泥烂上不了锹。用铧锹将稻棵四围各切一锹，然后从底部铲起端放入一旁稻棵之间，碰动之下稻花纷纷落下，头发上衣服上胳膊上泥腿上全是稻花。清新香甜的气味沁入心扉，乳白的稻花与淡雾笼在一起，田野一派清新明净。

　　稻花开时，一群群的红蜻蜒在稻田间飞舞，周边的山林蝉声嘶鸣，村庄内牛哞鸡叫，水蛇在田里游走，青蛙稻田间跳跃，到处是一派生机。田里暂时无活可干，清闲下来的乡亲们在田埂上种些蔬菜，辣椒青青茄子紫紫豇豆长长。田里栽稻，埂上种菜，两不耽误，相得益彰。田埂上种菜透风，又能吸收水田潮气，干不了，也湿不了，长势就好。太阳爬高，露水不见了，带草帽的嫂子拎着竹篮去田埂摘菜，村口老枫树下几个女人拢在一起剥豆角，有男人上前插科打诨，树下不时传出阵阵欢笑。

　　早年上小学，从家门口到学校所在地槽坊，两华里的路段全是田埂路。我时常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声去上学。那是多美的歌多好的词啊。风吹稻花，不是桃花也不是荷花是稻花呀。稻花那么小那化弱，颤颤地吊附在新穗上，一点也不起眼，花香也不浓，颜色也不艳，却香了长江两岸，你说那样的场景有多神奇呀。歌声让我想象到长江两岸沃田千顷稻花飘香丰收在望的壮观景象。后来长大了读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时就感到特别亲切。想那写诗的一定是个懂点文墨的农村老头，谁知道是南宋时期名叫辛弃疾的将军。将军诗写得好，仗也打得好，真正是文武全才，十分了得。

　　我青年时期，曾承包过水库和水塘养鱼。水稻扬花尾期放水凉田，上方稻田水流入水塘，入口处稻花聚成厚厚的一层，鱼蜂涌而至，草鱼吞食鲤鱼抢食鲢鱼打花。这让我想到江南水乡的油菜花开遍田野落入野塘河汊，鱼不时露头吞食水面菜花的情景。据说食菜花的鱼被苏、杭两地称作菜花鱼或菜花鲈、菜花塘鳢鱼，也是时令菜，味道细嫩，甚为鲜美。犹如下面提到的禾花鱼。

　　我在广西全州，市场上多见到卖禾花鱼的。一种体色乌黑透亮的鲤鱼养在水稻田里，因采食落水的稻花长大，其肉质鲜嫩美味具有稻花清香而得名，清乾隆盛世曾是宫廷贡品。因禾花鱼食性杂生长快，刺少肉多骨软无腥，深受当地人喜爱，后推而广之，除了全州禾花鱼还有郴州禾花鱼、靖州禾花鱼等，全州禾花点鱼相对有名。我因在此地驻留吃过好几回。因稻田里的二三两一条的禾花鱼受地方推崇，半斤八两的大鲫鱼价格仅及禾花鱼的半价，这种情况外地甚为少见，这就是地方风情使然。街上买的那种干禾花鱼，是用盐水煮过，放在炭火炉上烘干。吃时放蒜、姜、豆豉焖煮，咸辣适宜，风味独特，堪称岭南一绝。

　　前些年，在家的平日里习惯喝点白酒，那种浓香型稻花香品牌白酒，湖北产的。喜欢广告上那种包装：扎辫的村姑，美丽，乡土，符合我的小农审美。酒好名更好，让人回味悠长。稻花香啊这个名号，承载着民俗乡风，寓意着丰收喜庆。因习惯了喝这个品牌的酒，以至于我往村代销店门口一站，店主就直接拿出稻花香酒。即便亲友前来，照例还是喝稻花香，只是系列档次高些而已。

　　曾几何时，农耕时代渐行渐远，水田里少了水稻，长出幢幢高楼，听不见蛙声，看不见耕牛。与庄稼打了一辈子的老父亲面对此种情景久久无语，他只是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时而叹息，时而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不知是喜是忧。

　　我后来在外奔波，去年在全州期间，有家乡友人来访，自然要做东请客，主菜是当地名吃禾花鱼。当揭开瓦罐，一股香气漫溢开来，友人连说好香好香。问他闻出什么香，友人反问我，我指着酒瓶。稻花香？稻花香。那晚喝着稻花香酒吃禾花鱼，从嘴里香到心里。酒酣入梦，夜晚又梦回到了青少年时代，梦见家门口已荒芜的梯田里又葱茏一片稻花正开。我在田埂上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家乡的层层梯田，我在田野上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稻花的芳香。（施明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