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
2020-01-06 09:56:01
母亲坐在火桶内纳鞋底。她用带孔的锥子针扎穿鞋底,再抽出麻线拽紧。老猫偎在母亲脚边的火桶内,打着呼噜。那样的时刻,一向忙碌而又刚烈的母亲变得从容而安宁。每纳几针,就用针尖在发间划拉几下,我起初不明究里,后方知人发上有油脂,针沾上滑溜,扎起来省力。母亲右臂拽扯麻线之时,发出呜呜声响。那时外面正下着雪,远山已浑然不清,近村模糊在一片雪色之中。
冬日做鞋是惯例,兄弟姊妹不薄彼此一人一双,还要送几双给不会做鞋的亲戚人家。母亲做的鞋鞋形端正,鞋底厚实,针脚密集均匀,被楦头楦过,我穿出去,常引得村里妇女赞叹,有时让我脱下观摩,时常有姑娘媳妇来家里讨要鞋样。只是我那双脚费鞋,再好的鞋穿了一段时间后就变歪走形,真对不住母亲那双灵巧的手。
雪地是张宣纸,雪化的地方象是纸上洇着的墨,雪野就成了水墨画。雪尚未化完之际,跟着又来了一场。新雪压陈雪,世上一片白,白白净净的村路上,披红盖头着红祆穿红鞋的新娘,红得象一团火。鞭炮声里,新人接进门,端坐床头,挑盖头,洗和气脸,撒喜糖,点喜烟。喜气团团,笑语盈盈,房间里涌满了看新娘的人。随喜的亲友们喝着喜酒,说着祝福暖心的话语。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气氛温暖如春,新娘脸是红的,新郎心是热的,新郎的父母表面矜持,内心充满着欢快喜悦。
每年忙完农事的农历十月十一月,正是操办喜事的时节。村庄里娶亲出阁的爆竹声一阵紧过一阵。那样的时光,父母商量着谁家亲戚娶亲要去多少情,谁家亲友嫁女要随多少礼,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忧虑,而我听到这样的消息,高兴着可以吃到喜酒喜糖了,才不管大人为经济上的事考量哩。红喜事连着办,白喜事也跟着来。同样的季节,年高体衰的老人抗不住寒,就在雪天的夜里走了,走得安静,走得干净。冬闲时节,前来帮忙打理的人手够多,事情做起来就好安排不慌乱。人们吃着瓜子喝着茶,说着逝者的功德,赞美子孙的孝道。亲人表情凝重,孩子却在嬉闹。唢呐呜呜吹着哀调又随着换成喜曲,人在听,风在听,院里的老树也在听;山无语,水无声,仿佛也在悼念故去的亡灵。丧事按照常见的乡村礼仪,转祭叩拜之后,送逝者上山,墓室里丢挂鞭炮炸响,抬棺下葬,入土为安。结束了一场隆重的哀痛与告别。
红白喜事一桩又一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笑与泪同在,悲与欢交加。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山村之冬,持续上演一幕幕人间真情故事。
我在主屋东侧的草屋内看书。屋小墙厚,东侧开一小窗,映着雪光。窗囗临着菜园,菜园连着竹园,竹园傍着小塘山。雪把地捂久了,野鸡与野兔满山乱窜寻找吃食。老花猫几次在屋后小塘山上捉到野兔拖回孝敬主人,让家人惊喜不已。竹鸡从竹园里悄悄钻出来,颠着碎步啄食雪中半露的白菜,我从窗囗看得真切,虽相隔只有数米,但却无法捕获。喊姐观看,姐会心一笑,次日用鸡笼撑在原处,笼下撒些稻谷。等待竹鸡进入,轻拉撑笼树枝,一下捕获七八只,内中竟有两只鹁鸪,放山菌用瓦罐煨汤,鲜得不得了。后又捕过两次,再后来就难以捕到了。
书看得久了,就去山里捉獾。有狗獾也有猪獾。藏在面南朝阳的山洞里,带上狗,找到洞口,洞口处若有呼气形成的白霜,说明洞内有货。用竹杆往里捣,獾受了惊吓,会哼哼着往洞外窜。待出洞囗,一镐下去,当即毙命;也有不出的,用事先准备的干牛粪放洞口烧,獾哪受得住熏,也只得出来被捉。那东西也凶猛,人不小心被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为刺激的是围猎。队里有四杆土枪,老队长代可胜、王名才、俞其清、俞其胜各有一杆。带上狗,叫上五六人,即往杨家岭而去。人少不行,围不住猎物,人多不行,猎少了不够分。枪手把住山口,众人从山头两侧又喊又叫驱赶野物,狗仗着人势在林里又窜又叫。野物惊得只往山口处逃窜,早有枪口迎候,野鸡野兔之类在劫难逃,几声枪响,声撼山谷。也打过野猪、麂。用山藤梆了腿脚,抬下山来,一村人都出来瞧稀罕。鲜红的血滴在雪上,狗咻咻地伸着舌头。临了傍晚,炊烟几乎同时升起,人家里就逸出肉香。有人送碗给邻家尝鲜,有人送点给村上的孤寡老人解馋,好客的邀来众人一齐喝酒,只是图个热闹痛快!当然,这是发生在六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时的情景,八十年代中期,国家禁猎,收交枪枝,就没再发生过这样的事了。
平日里也喝酒。仓里有稻缸里有米院里有柴,卖油菜卖稻子卖毛竹卖柴,每家每户或多或少有了存款,虽说只有几百几千块,但比从前当超支户强多了。眉眼里掩不住小富的喜气,安心而满足过着日子,吃着野味锅子。山芋粉丝作烫菜,还有洗净切碎的大白菜。如有一碟花生米,一碗红烧豆腐就算奢侈了。相邻的串门的访友的凑到了一起,拎出两瓶柳浪春,直喝得脸红心跳汗直冒。隔三岔五的,今上了我家明再去你家后天又安他家。遇到谁家嫂子上桌陪酒,气氛就更加热烈了。三杯两盏下肚,嫂子红晕上脸,双眼迷离,凭添几分韵味。此时,酒不醉,人已醉。天再冷,心却热。
无雪的晴日,将高杆大白菜铲倒,晒上几日,洗净晾后用粗盐码在缸内逐层踩实,再压上重石防浮,作咸菜亦可晒成梅干菜。也制作香菜和萝卜条,喝粥下饭皆好。早上是烫饭加青菜,放上几个团子,就着香菜萝卜条,好吃又热乎;也用大锅熬粥,浮上一层米油,放几片脆锅巴,咬几口水萝卜,挺好的。最喜欢腊菜炒团子,放咸肉片滋锅,炒得略干稍老,味道甚好。家家户户做团子,讲究人家用模子,模子内反刻着梅花、菊花、寿桃等各式图案,做出来的团子好吃又好看,讲究的还用筷子醮“洋红”给团子上色,养在水缸里花花绿绿的好看,象是艺术品,让人不忍食用。
腊月里做炒米糖、芝麻糖,用坛罐装好,作过年待客之用,平时舍不得多吃的。车塘分鱼按每户人口分堆抓阄。剖开洗净,下了头尾烧豆腐,鱼身腌了晒咸鱼,也是用来待客或在来年开春插秧享用。每家院内竹杆上总要晒几串咸鱼腊肉,以示生活富足。鱼肉引来鸟雀啄食,馋猫在竹杆下打圈转圈,受着美味的诱惑。主人骂一声“瘟猫”,一只破鞋扔过去,猫跳开又回头,真是只馋猫。
闲歇不住的是一些老农,没事在院内磨刀斧,系上刀夹,去自留山上,将枯死的毛竹、倒树扛回来,一根根锯成尺把长,断好,破开,码成井字状,置檐下晾晒。间或去油菜田里转转。遇人递根烟,说几句农家话。田野上,少了紧张忙碌的身影,显得空旷。几头牛在田埂上啃草,放牛人靠在草垛上似睡非睡晒着太阳。大雁排着队形从天上飞过,牛抬起头,站立不动,不知是羡慕大雁自由的飞行,还是想到自身的宿命。远山无语,近山静寂,麻雀在田野上起起落落,天地一派寥廓。炊烟升起,人牵着牛往回走,夕阳下影子拉得好长。
在那些个年头的冬天,我充分享受着阅读的快乐。一本书一杯茶,我能在小屋的火桶内一坐半天。我也会带上几本书,去田埂上的草垛旁,象放牛人那样偎靠着草垛,读读书晒晒太阳。书香合着草香,阳光也香。那样单纯尽兴地阅读,无疑是幸福的。多年以后,我还在回味那样的时光,闲冬淡泊、疏朗、从容、内敛,合着我的心性。又没有了蚊虫叮咬,少了农忙时的苦累。闲闲散散的冬天,清逸中有着些许热闹,凛冽中又能生出热情,雪野中兼有独特风景,寒风里演绎出地方风情,如此看来,冬天也是美好的。
只下了几场雪,吃过几回酒,晒晒太阳烘烘火,不经意间,冬就要过完了。田野分明已解了冻,油菜活泼泼地回过劲来。柳树的枝干上露出点点的绿苞,爱美的村姑甩脱了棉袄,毛线衣凸显着健美的身材。这一切都预示着,年关已近,春天正向人们走来。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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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章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