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
2019-06-03 08:02:46
红红的光影里,生产队里的牛队开向杨家岭。骑在牛背上的老牛倌王华义照例戴着瓜皮小帽领头在前。他是下放落户的外来户,年岁已大,不会做农活,队里只好照顾他放牛。跟在后面的除了男青年二楞,其余都是清一色的女孩。牛队到了山脚或冲口,牛早已不耐烦了,刚抛好绳,牛头一摆,急急窜入山林。这种时候无须多人看守,留下两三个人,其它人可以先回去,帮家里操持家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的她们,已然学会了勤劳持家,知晓了过日子的困苦艰难。
印象中,队里的小放牛,多为十二三岁的女孩。她们有的读了一、二年级,有的读了三、四年级,读完五年小学的不多。那时做家长的普遍认为,女儿迟早都是人家的人,能识几个字会写个名字就行了,没必要再花钱培养。那样的时代崇尚劳动光荣,知识分子并不吃香。再说家里孩子多,父母忙着挣工分,需要有人帮衬。有些在校学习成绩好的,老师不忍自已的学生失学,几番上门做家长的工作;也有女孩还想念书的,但做父母的只能下狠心,家中子女多,个个都要念书,哪来的钱?只能优先培养儿子了。队里那些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几个男孩,包括我在内,都读了初、高中。不能否认,重男轻女的思想那一辈父母是有的。
农闲时放牛要清闲一些。把牛赶进大山,守住冲口、岭口就行了。天热可在树下乘凉,天冷可以在山下生堆火,在就近地边掏几个红薯烤了吃,捡毛栗烧了吃,香得很。有时带一副扑克牌,打上游、打四十分,也玩打呆子:将一分、二分的银角子码好,置在划好的圆圈中央,用铜钱打出圈外即为胜,也玩跳绳和捉蝴蝶。当然,她们也会像男孩一样爬树掏鸟蛋,会拾磨菇,捡地衣,拔野笋,摘野茶,打毛栗,捡树果。最多的时候是捡柴禾。傍晚放牛回家,挟一抱干柴,是最为常见的情景,她们成了家中的小能手,是父母的好帮手。
农忙时要割牛草,尤其是“双抢”时节,牛都要耕田,根本没有时间放养,只有在社员午饭时分在田头吃割来的草料。附近的草早割完了,要跑远些的地方才能割上一捆,回来已汗水涔涔,头发、衣服上沾满草叶。割草是又脏又累还有危险,手被划破是常事,一不小心,被蜂蛰了,眼晴成了一条缝,几天都不消肿,碰到蛇就更吓得不行,慌忙跑开,辛苦割的草捆也不要了。我读初中时放暑假,跟着这帮小放牛割牛草,一天跑很远的路,却不曾有她们割得多。还常常让斑茅草割了手,鲜血直流。
牛是有灵性的也是有野性的,牯牛凶猛好斗,在山里放牛,与其他生产队里的牛群经常相遇,牯牛之间往往会发生打斗,从山上打到山下,甚至一直打到田里,庄稼遭了殃,被踩踏得一塌糊涂。牛打斗时双眼血红,不分输赢不罢休,有时斗了好长时间无法分开,不得已时主人只好用长竹竿绑上火把伸出去烧开它们。一场恶斗下来,总有牛受伤,抚着牛的伤口,牛的小主人伤心地落泪,而哭的最多的时候,是牛在山上走失了,找牛的小主人满山叫唤,天也黑了,还是找不到。虽然最终寻不回来的很少,但这样担惊受怕又挨骂的情形,每个小放牛都能遇到几回。牯牛除了跟牯牛之间打架斗角,还喜欢追逐母牛,常常惊得母牛满山乱窜不得安生,让小放牛们又羞又恼。
夏天热,蚊虫多,又不透风。牛在山上呆不住,一到太阳升高,牛就随时下山来,要么跑进青棵田里,将禾苗吃掉一大片,害得小放牛的父母又是赔礼道歉又是担粪施肥,有时还要赔损失,作为责任人的小放牛免不了要挨打受骂,又伤心又委屈,几天都不开笑脸。有时牛直接扑进水塘里,任你呼喊、扔石块,就是不上来,只有二楞会水,下塘把牛赶上来。冬天山上草枯叶少,牛吃不饱就翻山乱跑,放牛人自然跟着爬山,很是辛苦,也特别费鞋。坐在最高点的大冲山头的石崖上,四周景色一览无余,村庄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样大小,人小得像蚂蚁在爬,山下的那些地方,有些地方去过,有些地方一辈子都没去过。若干年以后,当初这群放牛的小姑娘就嫁到了那些看到的或是看不到的村庄,成了人妻人母,过着平凡而又实在的农家生活。
因为是些小女孩,邻社放牛的外号叫孬子的放牛汉有时欺负她们,吃她们剥好的毛栗,还把她们拾好的柴捆拿走,也不许她们的牛群进大冲,说那是他们大队的山。又经常把进了大冲的牛群往外赶。孬子长得粗壮,连二楞也不是他的对手。小放牛们又气又恨,一次见孬子在六冲塘光身子洗澡,还对这帮小姑娘做鬼脸,几个小放牛一商量,将孬子脱下放在塘边的衣服藏了起来,孬子在塘里又喊又骂的,但也没办法,只好在塘里呆了几个小时,眼看天快晚了,最后还是二楞把藏在草丛中的衣服找了出来。
孬子后来报复她们,说了一些丑话,还将英子的衣服扯破了,这帮小姑娘被激怒了,她们一拥而上抱胳膊抱腿齐心把孬子压在身下,直到孬子求饶认输才放了他。从此孬子再也没敢欺负她们。这事在当地一时传为笑谈,闹得几个大队的人都知晓了龙头队这帮小放牛的厉害!
几年后,当年那头曾经打遍周边无敌手的白牯也已老去,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吹倒。队长最后让人把牛杀了,于是每家的锅里都飘出了久违的肉香。一直负责放牧白牯牛的小银子蹲在墙檐下嘤嘤地哭,她家的那份牛肉妈妈也不敢烧煮,只得送给了人,虽然父母都舍不得。
牛老去的同时,放牛的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成了真正的女社员。放下牛绳的那一刻,心里还有些难舍,早晨起来又往牛棚跑,猛然想起,自己已不再放牛了,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田野上的牛看见她们,哞哞地叫起来,头转向她们,定定地不动;她们转过头,看着牛,默默无语,目光里却写满了亲切与感动。
施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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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章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