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扁担横在身前，脚旁的粪篮里，泥土平平的，我依然觉得很沉，没有挑走。上锹的堂哥看看我,笑了笑，朝粪篮里又堆了一锹，我还没动。再加一锹。又加一锹。粪篮里的泥土堆得像座小山。

　　这是我中考落榜的那年冬天，在远离家乡的水利兴修工地上。冬天的风，呼呼作响。圩堤上的民工，像蚂蚁搬家一样，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十六岁的我，虽然瘦得像个病猫，悔恨的心，却大得像猛虎。我不恨别人，我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太不争气。我把对自己的恨化成一股劲，一有机会，就狠狠惩罚自己。我不顾家人反对，加入了冬修队伍。我年龄小，一担担挑得比别人少那么一点点，一趟趟跑得比谁都快。我的肩膀磨破了皮，脚底打起了泡，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但一想到中考，我对肉体的痛苦，却有一种变态的快感。

　　累了，稍作休息，上锹的堂哥趁我不注意，又把粪篮里的土加得像座小山。我弓腰，支马步，把扁担放上肩头。眼睛一闭，腮帮一鼓，身子一抬，只听咔嚓一声，那根伴我多日的扁担断了，我也仰面朝天。高天上流云滚滚，喇叭里放着“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一阵哄笑向我袭来。几个同村的叔叔、伯伯怀抱铁锹，袖着双手，看我的神情就像看一条“落水狗”。他们随意地谈笑，发出的是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声音：“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像这样孩子，屎都搞不到嘴。”“哪像个做活的人，简直就是个二愣子！ ”

　　声音穿过耳膜，像子弹击穿胸膛。我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当即鲜血淋漓。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感到孤苦伶仃。泥土里寒气彻骨，我的心比那里还冷。我好像昏了过去。

　　当我如噩梦方醒的时候，我已经无比冷静。我缓缓地坐起，站立。我一把扯开单薄的棉袄，扔向半空。我脱下破烂的毛衣，踩到脚下。我把套头的卫生衣从我瘦弱的身体上拉下，捏在手中。肩膀处，血肉模糊。眼睛里，有液体流出，不知是泪还是血。平坦的胸部，剧烈地起伏，根根肋骨，仿佛在嘎嘎作响。寒风呼啸，红旗猎猎，我自巍然。那一刻，我凝成了一幅终生不忘的雕像。

　　茫茫人海里，我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口。青灰色的天底下，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埋头狂踩着嘎嘎的自行车。几十里的归途，把一粒仇恨的种子，活生生拉扯成了发奋的大树。家门口，见了父母，我眼泪滂沱。我对着父母，也对着村庄，发出一声野狼般的嚎叫：我要读书！村庄的老屋里，远方的群山中，仿佛有一千个我在颤抖地呼应：读书，读书！可老实巴交的父母也无能为力，因为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读书，靠他们种田的微薄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看到父母为难的样子，只得作罢。

　　第二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村小学当校长的同姓爷爷，通知我到村小学代课，我成了小学老师。那时起，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洋溢着红彤彤的温暖。一边教书育人，一边修地球。每当夜幕降临，在不太亮的灯光下，我捧起心爱的书本，就像久旱的树苗遇到甘霖，贪婪地吮吸着。这正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几年过后，我顺利地考进了当时的安徽省南陵师范学校，毕业后真正成了“孩子王”。教学中，每当遭遇艰难险阻，我总会想起那个冬天里残忍的声音。它无异于当头棒喝，唤醒了我的尊严，激发了我的潜能，让我实现了理想。一晃，我在农村小学辛勤耕耘了三十年了，加上“十年寒窗”，正是改革开放的四十年。

　　四十年长路漫漫，四十年春风化雨，我和无数个可亲可敬的教育工作者，融入了改革开放的洪流，与改革开放共奋进，用我们的双手和心力书写了教育发展的壮丽诗篇。从简陋的教室到标准化的校舍，从一块黑板、一支粉笔、一本教科书到多媒体、录播教室……学校办学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教育理念与时俱进，教育思想和情怀薪火相传，教育发展的成果全民均衡共享……查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