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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镇是我家

2018-07-06 16:25:59

  我的家乡新港是个古老的江南小镇,从武则天延载年间在此设置延载乡算起,已有一千三百多岁了。南唐升元年间,割南陵五乡为繁昌县,县衙所在就是延载乡。北宋庆历七年,繁昌新的县城在这里建成。它曾被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称为“仕者争欲来,行旅者争欲游”的地方。明天顺元年,县衙迁至金峨上乡,延载乡改为旧县镇。

  据史籍记载,它筑有坚固的城墙,城内有旅馆、饭庄、学宫和孔庙。城东北建有瞰江亭,行人登临远眺,江波粼粼,千帆竟发,尽收眼底。县衙之北建有北园,园内置缥缈台、翠云亭、立射亭等,成一时之胜景,被时人誉为:“江东之奇游异观,虽号为饶,若此景者,岂易得哉!”城西的宝山寺,更成就了一段历史掌故。明建文帝朱允炆曾被其叔朱棣追杀避难于此,后又被赦再次来此,百感交集,留有一诗:“流落江湖四十秋,归来不觉雪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影暗,昭阳殿里鸟声愁。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1958年,因为小镇蕴藏着丰富的铁矿资源,于东街的顶端办起了钢铁厂。同时,铁矿石又源源不断地外运,于是,江边建起了港口,新港也因此而得名。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边蹦边唱:“旧县改新港,新港大发展。东有钢铁厂,西有焦化厂……”

  现在人们痴情于徽州民居,其实此类民居并非仅限于徽州。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样的建筑在皖南触目皆是,没有那么稀罕。旧县的建筑体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风格,街道不宽也就三米开外,东西街长也就一公里左右。

  街面全都铺以青石板,一块块大约50×100厘米的青石板,错落有致地铺在街面上。它们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光滑光滑的,光滑得如同一面镜子。记得儿时的夏日,我最喜在庇荫处光着脚,在街面的青石板上磨蹭,那沁人心脾的凉意,由着脚底直往头顶上蹿,爽极了。

  街两面的房屋多是商家的店铺,鳞次栉比,各自相连。房屋是有木柱和砖墙组成的砖木结构,纯是白墙青瓦。房屋两侧有封火墙相隔,飞檐翘角,古朴典雅。店铺在靠街的一间建有阁楼。店铺门面宽为十米不等,纵深数十米,有的甚至更深,多为前店后坊或前店后宅的传统布局。

  街道上方的中间建有连接南北空间的过街楼,每逢节日,镇上有头有脸的人会登临这里,观赏节日的庆典活动,诸如舞龙灯、舞狮子灯和踩高跷等,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特权”吧。记得儿时我曾经混上了过街楼,登高看舞狮子灯,既免了人群推搡的拥挤,又一览无余,尽情欣赏,那可是兴致淋漓呵!

  居家房屋多为一明(厅堂)两暗(左右卧室),有四四方方的天井,雨水从屋檐滴入天井,滴滴答答;再由天井淌入阴沟,哗哗啦啦。黛瓦白墙,黄梅雨落,便是一幅绝佳的江南山水画。

  通常情况下,每户大门洞开,很少关闭,更甭说上锁。不过和现在相比,那时的房屋都有门槛,有的还很高,五、六岁的孩子要想进出,如果没有大人的帮助,那是绝然不行。青色的墙,青色的飞檐,青色的街面。“布局之工,结构之巧,装饰之美”,无与伦比,这就是徽派民居的魅力所在。

  小镇结构呈丁字型,以沈家巷又叫沈巷为中轴线,把青石板街一分为二,形成东街和西街。沈巷对面就是宣家弄,两边高高的墙壁直立而上,足有几十米,形成宽不过三米,长长的呈半月牙型的弄堂。这里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难得见到一缕阳光。到了傍晚,弄堂里黢黑一片。如果是月晴天,皎白的月光照射下来,都是惨白惨白的,弄堂里冷风飕飕,实是吓人。有时我们会聚到弄口,互相壮胆打赌一个人过宣家弄,可那只是吹吹而已,记忆中,我们中似乎无一人晚上独自闯过宣家弄。

  走出沈巷的尽头就是同和祥锅厂,它原是同和祥锅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说同和祥必离不了说刘子青老先生,他可是位传奇人物,父辈们当年扯闲篇常会讲他的许多传奇故事。1993年版《繁昌县志·人物》中有他的词条,其中说他:

  “1920年,任河南省财政厅厅长。1923年,辞官归里经商,并入股经营旧县同和祥锅坊。民国15年(1926),他兼并其他股东,独自经营同和祥锅坊。”

  其实先生的经历远不止这些。笔者因写作而读过陈独秀、毛泽东的许多文章和书信,竟无意间读到了陈独秀的两篇文章和毛泽东的一封信,他们都提到了他。陈独秀的文章是批评,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一段往事了。

  1936年8月14日,毛泽东在致国民党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的信中说:“刘子青先生来,知先生情殷抗日,曷胜仰佩。”当时,他是宋哲元的联络代表,前来陕北与毛泽东晤谈合作抗日事宜。先生病逝于1957年,后几十年,同和祥锅厂也走进了历史,和先生一样也成为滚滚长江东逝水了。

  东街有个酱坊也叫同和祥,至于它与同和祥锅厂有什么样的渊源,笔者无从知晓。只知道它的经营者是位慈眉善目的姓焦的老人,全镇的男女老少都称他为焦老头子。西街也有个酱坊,经营者姓周名三,所以称之为周三酱坊。这两个酱坊都是我儿时经常去的地方,去那里打酱油,打米醋,买豆腐和豆腐干子。酱油和醋盛在大水缸里,你买多少,店员会用相应的勺,从缸里舀出来,再兑入你的瓶子里。

  当年的许多商品的买卖,很少有现成的包装,而是你要多少就可以买多少,比如几根香烟,几两茶叶,二两白酒,或者四分之一的肥皂,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方便。

  两家酱坊制作出来的豆腐干各有风味,尝过后便再也不会忘怀。同和祥酱坊的蒲包豆腐干和虾仁豆腐干可谓首屈一指,泡制的酱油醇厚,豆腐干成色酱红,压制板实,非常有嚼劲。虾仁豆腐干更是无与伦比,它真的裹有虾仁,用手轻轻一掰,豆腐干中会现出好几颗虾仁。吃在口中,既有豆腐干的醇香,又有虾仁特有的鲜美,直至今天,还是回味无穷。

  周三酱坊的臭豆腐干也是一绝,它的青黑色的卤汁深深地渗透到干子的里面。父亲晚上下班回家,常会把几块臭豆腐干,撕把撕把成不规则的小块,再加上些花生米,洒上些麻油,空气中顿时会飘逸着香味,远远地就能闻得到,非常的诱人。父亲就着小酒,一口一口地呷着,还不时地哼着小曲,我当时就想,这一定是天下第一美味了。

  小镇沿江而立,江畔是我们儿时最常去嬉戏玩耍的地方。江水退潮时会裸露出形状各异的鹅卵石,砂砾中藏有许许多多被江水冲刷成平滑的瓦片,这些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纪大浪淘沙的瓦片,见证了小镇兴亡衰替的沧桑风云。

  当时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木船,主要用于载运上下游的货物。顺风船真的是一帆风顺,船主无需操心。逆风逆流就要有纤夫在岸边拉纤了,否则,船不仅不能进反而还要退。儿时我看过纤夫拉纤,他们穿的都是草鞋,每人有根肩带,肩带连着长长的纤绳。纤夫的多少要视被拉船只的多少和货物的轻重而定。我看到过二十多位纤夫拉纤,他们拉着长长的首尾相连的十多条船。遇有水急流湍时,他们甚至手脚并用,口中还“吭唷吭唷”的哼着号子。

  镇上人来去芜湖多乘小火轮,由于江边没有固定的码头,小火轮抵达时会在江中抛锚,乘客会坐在小舢板上,由艄公摇着靠近小火轮上船。父亲因为出差常来往于芜湖,我也几乎每次都要接送父亲。风平浪静时,岸上接送的亲友倒没有什么担心。可遇有风浪时,只见小舢板在风浪的一起一伏间颠簸,岸上的亲友们无不担惊受怕。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为小舢板上的父亲捏一把汗,直到父亲上了小火轮或上了岸,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大概是1959年,江边固定了趸船,建起了码头,行客才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东街的南侧有座城隍庙,笔者儿时曾经偶尔游玩过,尚有些微的记忆。庙很高大,足有六十米开外之高,都是廊柱撑起。庙门两侧各有一尊石鼓。内有较大的天井,天井两边各有一条长廊,由长廊步入正殿,便可见一尊硕大的用檀香木雕刻的城隍菩萨。城隍是冥界的行政长官,分为都、府、州、县四级。明代大兴城隍庙,朱元璋说:“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城隍神端坐神龛正中,看起来慈眉善目。左右各站立有三米左右的龇牙咧嘴的文武判官。两侧栅栏内站立的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和大小鬼神煞是狰狞可怖。胆子再大的人置身于此,也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出敬畏的心理。

  除了城隍庙,西街有娘娘庙,江边有杨泗庙等等。这些明清两代的古建筑,点缀装饰了古朴秀丽的小镇。可惜的是,这些文化古迹早已被风打云吹去,成为永远的逝去。

  东街的尽头,也就是由新港去繁昌的路口,建有一座形似棱型的塔,高约四十米。我们见到它时已显破败,大人们告诉我们那是百骨坟。顾名思义,那里面存放的都是些无名的遗骨。这些遗骨的身份已经模糊,有说是太平军,有说是北伐军,有说是渡江战役的死难者。我们儿时曾经探视过,只见里面横七竖八的堆放着许多白骨。大概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座坟被拆了,自此,它也和里面的白骨一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后街的唯一建筑就是一个大戏台,因为它是解放后建的,故名解放台。小镇的大型集会和文化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当年在此登台演出最多的是县文工团(后改名庐剧团),演出的这天,家家户户会各自带上凳子,早早地找好位置,等着演出的开始,演出的多是一些古装戏。也有走江湖的戏班子和杂技艺人来演出,不过,那是要买票。他们用布幔把场地圈起来,再留一个出入口,凭票入场。

  “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人老了,总是有着难以割舍的乡思之情,故乡的山水田野,儿时的嬉戏野趣,只要合上眼,就会一幕一幕地重现。我写下的这些零散的记忆,就算是寄托自己的莼鲈之思吧!

  张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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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章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