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欧洲之行，仅在法国就逗留了4天，其中多半时间是在巴黎度过的。而巴黎的美丽、经典和深刻，几乎全部围绕赛纳河展开的，这条绿色的河流，仿佛沉淀着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精粹。

　　由德国经卢森堡进入法国境内后，沿途的自然风光，犹如莫奈笔下的风景画，一直铺展到巴黎郊外。起伏平缓的大平原上，构成基调的黄色和绿色，呈方块状交错相间，与蓝色的苍穹诗意地对应着。黄色的部分是大麦和牧草，收割后的牧草卷成硕大的圆形草垛，散落在裸露的黄土地上，成为冬季北欧奶牛的上等饲料。绿色的大多是葡萄树，到了秋天，晶莹剔透的果实被酿成葡萄酒，与波尔多、勃艮第一样名闻天下。原野上的树林，随着地势高高低低的变化着，白墙红顶的古堡，掩映在树丛之中。草地上奶牛和马的悠闲，与溪流和风车的舒缓，尽显着法兰西夏日午后的温和与柔软。大自然对这片土地的恩宠，使我想起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论述的自然、历史环境对人性的影响和对国家品格的塑造，而眼前这般浓郁、优美的自然景色，究竟对巴黎、对法国产生着怎样的影响呢？

　　在赛纳河上泛舟，一边品味着下午茶，一边饱览两岸的秀色，这样的体验，与赛纳河一样浪漫优雅。游轮在绿色的丝带上缓缓移动，两岸的画卷，从古色古香的桥孔下，从蓊蓊郁郁的树梢上，渐次舒展开来。参差隐约的各类建筑群，有哥特式的，也有巴洛克式的，或庄严巍峨，或华美壮观。左岸的奥赛美术馆、圣母院、埃菲尔铁塔，拉丁区，右岸的卢浮宫、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协和广场。它们以极具个性特色的建筑风格，既展示着精致高超的艺术之美，也凝固着波澜壮阔的历史。而这一切，又无不融浸在蜿蜒、平缓的赛纳河水中。

　　站在气势恢宏的凯旋门下，面向香榭丽舍大道眺望，平缓而下的大道尽头，是名闻遐迩的协和广场。这两处彪炳史册的建筑，通过香榭丽舍大道，遥遥对视着。它们浓缩了从大革命到拿破仑征服欧洲的风云历史，是法国近代史上最为辉煌的时刻，这短短几公里的大道，因而具有了非凡的历史深意。而香榭丽舍大道本身，也极富历史文化色彩。始建于1616年的香榭丽舍大道，曾是当时的皇后玛丽·梅德西斯休憩散步的皇宫后花园，它的浪漫与温馨，为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作品，增添了无限的风情。徐志摩留学法国时，将这条美丽的大道翻译赐名为：香榭丽舍。

　　在协和广场正中央，有一坐高耸云天的方尖碑，它是协和广场的标志。方尖碑见证了这座广场曾经上演的一出出腥风血雨的历史悲剧。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路易十六和皇后等上千人，被雅各宾派革命党人送上了协和广场的断头台。历史的吊诡在于，仅仅5年后的1794年，亲手埋葬了王权统治的革命首领罗伯斯庇尔，又因自身政权的恐怖专制，同样被送上了协和广场的断头台。后来我在先贤祠的卢梭墓前，再次想起协和广场发生的一切。这位激进的启蒙思想家，以他的“人民主权”思想直接点燃了法国大革命之火，并对欧美以至世界的历史产生了深刻影响，这是卢梭身后无上的荣光。出乎卢梭意料的，是法国大革命本身带来的人道主义危机，在他的思想上投下抹不去的阴影。卢梭若地下有知，一定为此深感受辱的。同样供奉在先贤祠内的维克多·雨果，针对大革命暴行，在他的巨著《九三年》中发出了“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的呼喊。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在当时及后来的各国革命中，并没有引起相应的回响。不过，雨果倡扬的“博爱”精神，现在已深深融化于飘扬在协和广场上空的三色旗中了。

　　横贯市中心的赛纳河，将巴黎自然分隔成左岸与右岸，而耐人寻味的是，这两片区域的差异，不仅仅是地域概念上的，更多的是理念和文化意义上的截然不同。在赛纳河右岸，沿岸是各大银行、金融集团、保险公司、股票交易所等典型的商业机构，出入其中的人衣着考究，表情严肃，举止干练。冷酷的外表下，崇奉的是规则与实效。再往后延伸，便是繁华的奥斯曼大街，百年老店“老佛爷”和“巴黎春天”内，充斥了香水、时装等高档商品，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弥漫在奥斯曼大街上的，是永无休止的物欲与浮华。然而，在赛纳河对岸，这一切却被一种浪漫不羁的情调完全颠覆了。

　　赛纳河左岸集中了巴黎大学、法兰西大学、法兰西文学院等知名学府，由于当时学院的师生必须用拉丁语写作、交谈，所以拉丁区也成了左岸的代名词。学院的云集，当然为左岸确立了无可替代的风范，但左岸的主流更是文人、艺术家的天堂，它的灵魂是流浪于此的波西米亚。傍晚时分，沿着左岸的圣日耳曼大街漫步，是当时聚集于此的文人艺术家时尚。这是巴黎一天中最美的时光，身旁的赛纳河静静流淌着落霞的绚烂，晚风每隔15分钟传来一次圣母院的钟声，咖啡馆门口的烛光，摇曳在影影绰绰的暮色中。这样的情致，可曾触动过毕加索玄妙的艺术灵感？离圣母院不远，是莎士比亚书店，海明威曾是这家不起眼的书店常客。登上“咔吱”作响的狭窄楼梯，满眼尽是二手的旧书。二楼的光线有些昏暗，沙发大多残旧，墙上贴着发黄的文艺海报和照片。杂乱之中散发的怀旧气息，使人一下体验到海明威笔下的《流动的盛宴》中意境的亲切。正是这家书店，让这位硬汉的内心变得柔软“一个温暖、愉快的地方，冬天有个火炉，满桌满墙的书，墙上挂满了不同时代伟大作家的照片”。有书店的地方，自然需要咖啡馆。黄昏的时候，花神咖啡馆门外的椅子上，早已落满了慕名而来的身影。门前的梧桐树，阳台上的鲜花，曲折幽深的小巷，依旧还原着当年萨特和波伏娃在此苦思存在主义的原汁原味。在巴黎的几天中，几乎都与赛纳河或远或近的相守着，而最牵动人思绪的，是左岸与右岸之间颇具哲理的存在。显然，右岸是以理性、务实和效率，为法兰西创造着财富和尊严，左岸则以它的激情、丰富和深刻，为自己的民族提供着思想和真理；右岸让世人为法国的香奈儿、波尔多、雪铁龙而倾倒，领略到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品位。左岸使世界认识到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罗曼·罗兰的伟大与崇高，并为人类至今无法超越的经典而折服。右岸关注于大地，左岸仰望着星空，离了左岸，右岸的方向何在？缺了右岸，左岸的意义何存？美丽的赛纳河，使巴黎两岸在对峙与依存中达至完美的平衡，这是法兰西的经典所在、深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