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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狗

2013-01-07 09:22:34

  在那个叫寺冲的冲口,正与一徐姓老汉说着照相之事,一老妇从近旁的菜园出来。臂弯里挎一篮青菜,看了我给老汉拍的照片,说也想拍张。问她住哪,她朝东面一指,我便随她去了。

  三间青砖瓦房落在半山腰上,没有一般人家应有的院墙、稻床,门前屋后遍布毛竹,绿荫笼罩,环境清幽。人未到,就有许多狗窜出来冲我乱叫。“别叫。”老妇一声断喝,狗们便止了声,仍有两只喉间低唔着,表示戒意。我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狗群,在老妇的热情招待下,我壮着胆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陋,杂放着锄锹之类农具,我还看见磨好的弯刀和柴斧搁在条台的一端,墙拐堆满山芋,一口缸里放着稻谷。家里有些乱,看来老妇比较忙碌。

  洗脸梳头换衣服,拍完照已近中午。老妇留吃饭,说也巧了,昨天村里车了塘分了鱼哩!我也不推辞,常年在外奔波,在人家吃住早就习惯了。酒是现成的,就在桌上摆着,散装的那种,盛在塑料桶内,老妇给我倒了半茶杯,给自己满上一碗。言谈间老妇知我是范冲人,十分高兴,说是遇到娘家人了。说起来,她与我母亲竟是同学,读过两年私塾。一碗酒见了底,老妇话语畅快起来,从话语里知她姓鲁,人称鲁四娘,丈夫早逝,儿媳均在外打工,孙子在部队服役,就她一人守在这屋,还有山下的八分地。观她言谈举止,分明有着男人的开朗豁达,不似一般的乡间农妇。

  许是闻到鱼腥,一只花猫蹿上桌来,伏在桌边向主人咪咪直唤,四娘用手轻拂了它两下,那猫却不肯下去,再用筷脑拍它,花猫身子一缩,一副任凭挨打之模样,还是不肯下去。“小花妹,你个馋老鬼!”四娘笑骂了几句,用筷夹了一块鱼尾扔到桌下,花猫即跳下桌,叼到一边享用去了。

  饭后,四娘把剩下的半锅饭和锅巴一同铲了喂狗,另加上一大盆山芋。狗们开始吃食,先是几只,后是几只,然后再是几只。不曾想这狗吃食并不起哄,竟也有轮次之分,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不知是四娘训教得法,还是因了狗的温顺与可爱,总之让我感到惊奇。

  见我对狗很有兴趣,四娘红着一张老脸,便过来指点说,这条叫黑虎,是这群狗的王,经常将兔活捉回来孝敬我哩!那条叫母狮,旁边瘦些的叫花豹,最老的那条叫赖皮,短尾巴叫秃尾,还有小亲、小贝、小跟、小捡。小亲小贝喜欢跟脚,我到哪,它们喜欢跟到哪,小跟是从乡农贸市场跟回家的,当时这条狗饿得慌,我给它扔个包子,它就跟着来了,小捡是因为在路上被人撞伤,流了血,半死半活的被捡了回来的。这十几条狗都有名,多半也有来历。四娘数说着她们的优劣、特征,像是讲述自己儿女那般。

  稍远的那条半大的黑狗最瘦,它缩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边,一动不动,眼里充满哀伤。问是怎么回事,四娘热烈的表情变得沉痛。“作孽哦!是我害了它哟!”四娘这样说,她又说了事情的前后:对面看山的姚老头问她要了这条狗去养,哪知这狗性烈,被拴在山棚门口又跳又叫,三天不进食,后来嗓子叫哑了,也蹦跳不动了,就发了狠将套在脖上的铁丝环咬坏跑了回家,由于用力过久过猛,造成整个牙槽松动脱落,歪斜在嘴里。四娘看着不忍,只好把它牙槽拿了。没有牙如何进食。只好给它喂些汤汤水水的保命。四娘说,要知道是这么结果,怎么也不会答应将它给人。“唉,说什么都晚了,心里难过呀,一生没做过坏事,年老却摊上这么一件事!”

  养了这么多狗,既不杀也不卖,不知是为什么,四娘说,不为什么,本来是养条狗看门,下了一窝崽后没人要,又不愿扔,干脆就养着呗,加上外来的野狗,还有跟回来的捡回来的,狗们就越来越多。于是问题也随之而来。

  养了这么多条狗,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有那么多粮食喂它们呀,我有些不解。老人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凝重。儿子一年只给五百斤稻子只够糊住人的嘴,哪还有粮食喂狗。没办法,只好在山地里种小麦种山芋,好在多少地都慌了,没人种,地有的是,只要肯花力气。家里本来的喂猪的,现在不喂了,全喂了狗,就算是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只是到了秋冬,四娘就把刀斧磨得锋快,上山砍柴,驮下山来卖给柴贩子,得了钱就买米,掺些山芋,煮粥给狗们吃,每天一大锅,天天如此,从未间断。有时不凑巧,吃的少了,老人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狗吃饱。“既然养着它们,就不能让它们受饿。”四娘这样说。平静的话语里透着诚恳与善良。

  老人的做法让村里人难以理解。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怪,也有人说她脑子有毛病。儿子有了怨言:再这样下去,那五百斤稻子就不给了,还不如留着喂养鸡鸭哩!媳妇虽不说,但脸上明显挂着不高兴。四娘说,不管人家怎么讲,反正自己活一天,就得照顾它们一天,怕就怕她哪天不在了,这些狗就没人管了。老人忽然有了几分伤感。

  望着四娘那张饱经沧桑而又面呈慈祥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处在这样的条件与环境下,该忍受着怎样的艰难与孤独!然而老人却说她不孤独,难是难了点,但有这么多兄弟姐妹陪伴,有什么好孤独呢?这话是她随口说的,但我听了却不无感动,一个偏僻山间的普通老妇能说出这么一番至情至性的话语,能把狗们称作兄弟姐妹,这让我感动之余又有了点惊奇。我想四娘的所作所为可能是信了佛教的因果报应之类,然而四娘却摇头说她不信佛。我心中一动,相信了这世界上有的人天生就有着诗性与佛性的心灵,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它们所做的一切与知识教养无关,与宗教信仰无关,所有善良之举,完全是出于下意识或潜意识里的人性之美。那一刻,这个叫鲁四娘的老妇在我眼中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四娘给我茶杯续上水,自己点上一支烟,那种两元一包的劣质烟。茶味地道,是她在寺冲周边的山坳里采摘的。我们继续着关于狗的话题。有人用心听她聊狗事,她似乎很满意,说着说着,她会做出一些动作和手势,我觉得老人有时显得好笑又天真。

  每年的冬天,总有一些不务正业的人专事毒狗,拿到城里的集市或饭店换钱。有天深夜,狗叫声大作,被惊醒的四娘起床瞧时,已经迟了,几条狗已被毒死,尚有两条未来得及拖走。第二天,村上的大龙听说了此事,要把狗剥皮取肉烧锅子。四娘只是不允,郑重其事的用条半旧的毯将两条狗裹了。埋在门前的柿子树下。这事让她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后便留了心,夜晚一有动静,就起来查看,让毒狗之人无从下手。有时,四娘觉得情况不对,即披件旧棉袄坐在火桶内,将大门开着,点着灯,手里捏根棍。有时还故意骂咧几句,看谁还敢偷她的狗。

  我走的时候,那些狗正躺在门前路边的草滩上晒太阳,它们很温暖,也很惬意。它们朝我望了望,不再狂吠,它们知道我已在主人家吃了饭而且话到现在,不会伤害它们。有只狗跟过来,朝我裤腿上嗅了嗅,又摇尾跑开了。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总是想着这位平凡而又奇异的老人,想着她的那些狗,心里有着隐隐的痛与沉重。

稿件来源: 繁昌周刊

编辑: 章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