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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27 10:51:28

  很多年来,我没有再去亲近那片土地。

  故乡像一棵盘根虬结的老树,挂满了故事,也落满了尘土。我有时候坐在安静的时光里,回过头去,仿佛还能看见那时的岁月,在树梢上青翠着。可故乡已然很老,老得只剩下苍黄的土地,日复一日走向岁月的深处。它带不走什么。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村子,像一个巨大土墩上的石堆,杂乱而荒凉。我常常站在家门前的槐树旁居高临下地眺望那个小村庄,希望看到那三个女孩的身影。水杏和改子是花芙蓉的女儿,花芙蓉虽然有一个很女人味的名字,却是村里出了名的粗俗男人婆,她整天穿一件老蓝布上衣,裤腰上挂几把叮当乱响的钥匙,背着双手,微驼着背,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木木的脸上毫无表情。银花是老梁家最小的女儿,因为兄弟姐妹多以及土地一样贫瘠的日子,她的小并不能给她带来宠爱。三个女孩和我年龄相仿,却都早早辍学,时常穿着嗵嗵作响的大胶鞋,跟在父母身后下田劳作。我不记得她们有美丽的时刻,也或许,她们是美丽的,却是开放在泥土里的娇艳,从来不曾洗净过,因此也从未露出过光芒。

  我并不喜欢和她们玩耍,可是我时常孤独。在漫长的寒暑假,没有伙伴和游戏的日子像相思病一样难熬,于是我眼巴巴地向对面的村子张望。水杏家的土墙在早晨的阳光里明朗起来时,她们便开始出门,有时带着镰刀,有时提着竹篮或铁锹,田里稻子熟了;水塘里野菱角肥了;荸荠该挖了。逢上那样的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很失望,我想问她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可不可以带上我。其实我并不十分渴望和她们呆在一起,我只是愿意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仿佛有一些热闹在身旁,心里有稳妥的安慰。

  终于在一个天色微茫的午后,我把她们带到了我家。她们站在我的小床上,把我的床单、枕巾、毛毯一古脑地披在身上,疯疯傻傻地演从庐剧班子那里学来的《西厢记》。水杏演莺莺,银花演红娘,改子粗着嗓门演张生,我是唯一的观众。床单披在瘦削的水杏身上,长过脚踝,飘逸有致,与舞台上的青衣很有一比。她在床单里挥舞着手臂,张开嘴有板有眼地唱,床单扇过来一阵风,又一阵风。我忽然觉得水杏居然很耐看,尖尖的下巴,忧郁的神情,眼里有时泪光莹莹,有时妖娆含嗔。银花和改子荒腔走板,走马灯一样来回晃荡,把我的小床折腾得吱嘎作响,见我痴痴望着水杏,便去哄抢水杏身上的床单,赶忙地披在自己身上,却怎么也学不来水杏的味道。

  那个夏天是我童年最不孤单的假期,她们常带着满身泥土到我家来演《西厢记》、《白素珍》,水杏唱得越来越好,连母亲都说跟戏班子里唱得一模一样。有了母亲的称许,水杏只定定地不说话,脸上慢慢腾起两朵红,一直散到了耳门子。

  日子便像戏台上演的,一天天地热闹和匆促起来。八月份暑假快完的时候,在我家屋侧的松林边,我跌破了膝盖。一寸长的口子,血一下子涌出来。我抱着腿坐在地上,咧着嘴想哭。水杏像做错了事,红着脸,蹲在我身边局促不安,在玩跳房子时她只不过想拉我凌空多跳一格,却让我摔了跟头。血流下来,露出一块细长的伤口。水杏泪光闪闪,忽然飞快地从地上拢起一小撮土,轻轻地撒在我的伤口上。我诧异地抬起头,她用沾着土的手擦一下眼泪,认真地说:“土是宝贝,你想,土什么东西都能长,也能长肉。”果真如此吗?我不知道。可是水杏的眼睛那么亮,有一种坚定的力量由不得我不信。她的生活很多时候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对于土,她远比我熟悉。

  新学期开学,这样的日子便终于断了。有时逢上星期天,我仍止不住向那个村口眺望,看见她们出门,便隐隐有些恨与惆怅,总觉得那些劳作不完的土地欠了我些什么。又一个学期过去,邻县一个小戏班子来招收演员,水杏便考了进去,后来又听说在戏班子里挑大梁唱青衣。我没有见过她在舞台上穿上戏服涂了油彩唱戏的样子,但觉得一定很美很美。

  水杏离开了,银花和改子仍在原地浆洗着日子,土,是她们的根。水杏的离开也许是一种诱惑,她们对土地失去了最初的耐心,生活渐渐变得不安分,花芙蓉粗野的骂声一天比一天高,老梁家也常常鸡飞狗跳。银花和改子就这么长开了,仿佛路旁没有芬芳的野花,透着几分不管不顾的倔强。

  四月的一个夜晚,油菜花在田里吐露着迷醉的气息,村里一个年轻男人在巡田时,看见了躲在油菜田里的银花,那一瞬间,她和一个男人,仓皇地穿衣。这消息第二天便炸开了,又像许多蝗虫般四处飞舞。半年后,银花与那个男人匆忙结婚,之后,去了外地打工。

  改子也终于将那些田地丢给了爹娘,随着打工的人流去了广州。花芙蓉便时常收到改子寄自不同地方的汇款,每逢那时,花芙蓉总会去街道斩一些卤肉打几两散酒,在村子里找几个爷们喝酒。爷们羡慕地恭喜:两个丫头挣大钱了,不用种地了,往后的日子,你只管享清福啦。再往后,改子数次坐着小轿车回来探亲,每次都有肥胖高矮不同的男人搂着她的腰出现在村里,改子乌眼腥唇一身俗艳。有人说,看见改子在酒吧里坐台,原来她是做了小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眼看着膝盖上的伤口痊愈结痂,落痂后是一块稍稍突起的新肉。我抚摸着它,只觉得它像一块印记般烙进了身体。我不知道那微微的突起,究竟是撒落的泥土生长出的,还是时光留下的?而现在,带着土的血脉,我们都已离开。

稿件来源: 繁昌周刊

编辑: 刘子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