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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珍仁:半生风雨,一世诗情

2013-12-20 08:53:02

  我一点一点地沉浸在他用毕生心智铺陈的世界里。在这个冬天,我坐在书房,窗外阳光洒落进来,有一种暖世里醺然忘我的感觉。背对着阳光读他的《滨河庐词抄》和他的《话说红楼》,仿佛有淡淡笑意在书页间、也在他的脸上洇染而出,却又分明有泪从字里行间泛溢悬垂,一如想象中他苍老却依然清澈的眼眸里泪光在闪烁。半生遭际,雨打漂萍,最是难堪,十载梦流离!他的一生写尽了沧桑人世,他却将这沧桑当作满砚浓墨,蘸着沧桑书写,和着血泪吟唱,固执地坚守他内心永不消逝的文学梦。2002年他辞世仙去,距今已七载有余。离世前他给自己留下这样的词句:“人间多少悲欢,华筵荒冢,一任去,短歌长恸!”

  如今读这样的句子,又岂止辛酸二字!先生可曾料到,在他身后,许多如我这般的写字人、有幸读其短歌而长恸者,都将铭记先生的名字:郭珍仁。

  一、郭家少年初长成,残雨零风人寂寞

  虞美人·感怀

  此生几度圆圆月?命里多磨折。少时意气似春风,涉世无缘事事总成空。

  庭阶星落飞花雨,又得伤情句。几番失意历蹉跎,造得新词却比别家多。

  ——摘自郭珍仁《滨河庐词抄》

  这一生,郭珍仁是在艰难重压下度过的,即便还在母亲腹中,郭家这只动荡不宁的小舟就已把缆绳维系在他的身上。

  1924年的繁昌荻港,水码头的热闹繁盛里有自由的空气,也有暴风雨来临前的窒息混乱。荻港街头旗幌飘展,店铺毗连,这其中就有郭字号的酱园和油坊。郭家曾是荻港的大家族,传下的两支脉系又称上关峪(音)和下关峪(音),上关峪人丁稀少,郭珍仁的父亲是独子单传,这位郭家少爷任侠豪爽,凭借祖上的产业仗义疏财,远乡近邻颇多敬仰。然而,突然袭击的伤寒夺去了他英姿蓬勃的生命。当时,他的妻子陈益美正身怀六甲,她拖着一日比一日沉重的身体,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艰难打理商铺,此外,还要时刻提防下关峪人对她家产的觊觎。

  遗腹子成了陈益美的全部希望。下关峪有人言之凿凿:如果陈益美生下的还是女儿,那么,所有家产将由下关峪人接管,因为女儿没有继承权!陈益美在焦灼担忧中苦苦煎熬,为了不至于被郭家赶出家门,她悄悄去往铜陵县陈丰圩的娘家走了一遭,历尽千辛找到一个男婴,以备产下女婴时偷梁换柱。也许是突遭的变故让上天也暗自垂怜,1924年6月的一天,陈益美分娩,一声嘹亮的男孩啼哭驱走了她心头积压许久的委屈和惧怕,这个男孩的降生,挽救了一个濒临倾覆的家,也扭转了家人的命运、乃至上关峪的命运!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孩子,弥足珍贵,又仁爱善良,因此,他便有了“珍仁”这个名字。

  少年的郭珍仁显露出聪慧的才华。在母亲陈益美的安排下,他和两个姐姐先后入私塾读书,对文字的敏感激活了他心底那些灵性的艺术之芽,他痴迷于文字营造的意境,在古诗词之美中汲甘饮露放旷流连。但是,偏偏命途多舛世事无常,厄运接踵而至。先是刚刚出嫁的大姐不幸罹难,随后正在芜湖蒲草塘务实女子中学就读的二姐胃病夭折,再然后,日寇侵华,中华大地水深火热。

  为躲避日军杀伐,郭珍仁与母亲开始频繁的“跑反”。暂居青阳后,他考入陵阳师范就读,却因日军的侵犯再次被迫辍学。时事的凄风苦雨让年少的郭珍仁饱尝了艰辛困顿,他像一叶小小漂萍,在寂寞浮世中屡遭风吹雨打,内心那颗不屈的种子却在挫折中早早地生根发芽。

  1940年,16岁的郭珍仁开始用笔名“斐文”和“非文”在《皖报》、《宣报》、《中学生》杂志等报刊发表历史小说、散文和诗歌,把满腔的恨与爱交由文字去宣泄。他在小说《除夕》中再现岳飞遇害风波亭,在《血的榴花》中描写文天祥的慷慨就义,在《朝歌》中讽刺商纣王的昏聩亡国,这些作品虽然曲折隐讳,却运笔如刀,锋芒毕露,他希望在文字中实现“仰望长虹,意气恢弘”的报国理想。

  然而,此时他所有的梦想都只是少年意气,多年后他在词中写道:“人生际遇自难同。改了初衷,且理诗笼。”抗战结束,怀着一腔热血立志振兴家邦的郭珍仁在荻港国民小学当了一名教员,解放后又凭借声名鹊起的文学才华调到县文教科任创作员,但在随后到来的“反右运动”中,他没能逃脱厄运的追随,堕入此生不堪回首也最难忘却的人间牢笼。

  二、此生多少崎岖路,半世悲欢入梦魂

  清平乐

  成天郁郁,心事凭谁说。陋室风寒天又雪,长夜冷如冰窟。

  烛流红泪三更,凄凉悟彻今生。窗外一轮寒月,遥遥伴我伶仃。

  ——摘自郭珍仁《滨河庐词抄》

  郭珍仁的儿子郭安至今仍然记得,1957年他和母亲远远送别“右派”父亲去劳教的辛酸一幕。那时,郭珍仁刚刚接到一纸拟将他调入芜湖地区从事文字工作的通知,他正沉浸在能去更大舞台展露才华的喜悦中,然而“共产风”、“浮夸风”开始蔓延,喜讯转眼间变成了厄讯。为完成上级核定的“右派”指标,加上郭珍仁的才思和上调机遇引来一些无良之人“妒风愁雨更翻送”,于是这个指标便无端“适时”地落在了郭珍仁头上。那一年对郭家来说不啻于如坠冰窟,妻子戴守珍领着年幼的儿女,早早地赶到县城,送别郭珍仁去往歙县“新生农场”劳教。迫于威严紧张的政治高压,他们只能站在街角一侧远远观望。呈现在戴守珍眼前的那一幕让她的心都快揪碎了。在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前,一干“人犯”被一条粗长的绳索扭麻花般链成了一串,郭珍仁就夹在这群人中,面目灰暗,机械麻木,在押解人员的呼喝声中,步履艰难地登上车,一路颠簸着被带往崎岖不平生死难料的迷茫前路。

  歙县农场的特殊经历,在郭珍仁后来的作品《往事》、《狱中散记》、《逃犯》中多有涉及,“每天留在屋里写写黑板报、统计统计报表数字和编造名册,专搞这类杂七杂八的事。”(《往事》)“上半年从事果木栽培和管理,下半年,秋耕秋管以后,便集中排戏。”(《狱中散记》)这期间发生了一段颇有意味的插曲,有一天郭珍仁正在田间劳动,忽然听到广播里竟然在播放自己创作的独幕剧《张二嫂看戏》,唱主角的正是他非常仰慕的一位省城戏曲名家,郭珍仁激动之余凝神静听,却被管教干部兜头一顿喝骂:“快去干活,还有闲心听广播!”郭珍仁幽幽说道:“这是我写的戏啊!”管教干部讥笑:“真是做梦说胡话,别痴心妄想了!”应当说驾驭文字的才能使郭珍仁幸免了劳教生涯中更多的不堪,相比之下,其他“犯人”的境况要凄凉许多,他目睹了狱友在遭受非人折磨后的孤独死亡、智慧善良的另类“逃犯”,这些疯狂年月中不平凡的人与事激荡着郭珍仁那颗敏感正直的心,这些苦难的经历成了他日后取之不尽的创作之源。

  几年后,郭珍仁被遣送回乡,光明却并没有在原地等候着他。面对四个正在成长的儿女和疲惫不堪的妻子,填饱肚皮成了郭珍仁最迫切的需求。不久,便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郭珍仁开始了他泣血含辱、笑中带泪的创作生涯,并在词坛赢得“板车词人”的辛酸雅号。

  “十年浩劫时期,因为我是‘老右’,属于死老虎,除了偶尔被揪出去陪批陪斗、登台示众一番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像我这样经过炼狱熬炼过的人,对于这些,只不过小事一椿。这时候最大的莫过于吃饭问题。因为我早就没有‘铁饭碗’可捧了,一家数口,打下牙齿一大捧,哪天可以不动烟火?于是卖掉了一口在农场带回来的唯一值钱的樟木箱,又东挪西借,凑了几十元买了一部小板车,和几位‘牛鬼蛇神’打帮,每天往返于荻港、桃冲之间,贩运毛柴、杂柴卖……”这篇写于1985年元月的文字回忆了他的板车人生,对当年板车行的帮规、贩卖收入、其他派别的欺行霸市、工作队的罚款打压都做了简要描述,可谓字字读来皆血泪,却又透着承受过大风浪的豁朗平静。

  整整13年,郭珍仁和他的那些“黑五类”难友们,肩上紧紧勒着绳索,拖着沉重的板车,保持前倾的姿势,无数次往返于桃冲与荻港间的山梁石径。后来他在《虞美人·拉车人喜雨复苦雨》中真实记录了被生活压迫的底层人难以言说的凄凉心态:“梦酣喜听檐前雨,滴到三更鼓。明晨路滑必停车,欲洗辛劳粟酒径须赊。//三朝未住还难止,又坠忧愁里。怨声个个咒苍天,若再无晴粮尽断炊烟。”

  身体的劳累却无法填平心灵的虚空,郭珍仁的精神世界需要营养和照拂。满架的书早已被红卫兵抄去,却在杂物堆里,他意外发现了一位已埋骨农场的“狱友”当年赠送的三本书:《李清照词选》、《辛弃疾词选》和《纳兰性德词选》。郭珍仁如获至宝,如饮醇醪。雨天和晚上,他思接千古,与词人在书页中交会;白天拖着板车在路上颠簸,他揣着笔头纸条,想起一句好词便趁休息的空隙赶紧记下,时间一久,家里到处是记得密密麻麻的旧烟盒、碎纸片。但是,在那个阴暗错乱的年代,即便是书写心情的残篇断简也要被打杀得齑粉难留,为保存这些血泪词章,郭珍仁用自己的屈辱和智慧谱写了传奇般的“诗绳”词话。

  三、零笺残稿满诗筒,铅椠留痕忆诗绳

  虞美人

  岁朝伤逝今伤病,命背还憎命。忧思难释夜无眠,厄运飞来垂泪问苍天!

  此生多少烦难事,解脱难由己。贱躯若得化尘埃,万恨千愁入土伴诗埋。

  ——摘自郭珍仁《滨河庐词抄》

  在郭珍仁业已付印的《滨河庐词抄》中,共收词555首,其中225首均写于困顿压抑的板车岁月。他在自序中说道:“我的居住条件非常差,一间观音合掌式的草屋傍河而立,面积不足十五平方米。用香烟包装箱一隔为二。外间一桌二椅,成为我接待板车朋友的“客厅”……窗下垒起两只破木箱,这便是我的书桌了。就在这“桌”上,我陆陆续续学写了二百多首词和一些旧体诗……”在郭珍仁眼里,即便绳床瓦灶,只要有诗书,也充满了诗意光景。因草屋临河而建,便有了个雅号:滨河庐。

  起初,郭珍仁将写在纸片烟盒上的诗词塞进药瓶藏匿在滨河庐的墙洞里,风声一紧,就赶快转移到屋外的乱石堆中。但是还不周全,一旦抄去那便是写“黑诗”的罪证,为此,善于编排文字的郭珍仁编造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故事。他将自己写作的这些词假托为乾隆年间不为人知的女词人徐柳建所写,并谎称这些词是从一座清代墓葬中发掘得来的手抄本,书名叫《潭石诗余》,并正儿八经地写了一篇《关于<潭石诗余>》的词评。然而,稍加辨识,就能发现破绽:词中所及年代根本与清朝无涉!“久久思索,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上街买来一张细桑皮纸,裁成三条,以铅笔将所有诗词用极小的字迹誊抄在纸上,然后分别捻成纸捻,三股交织,搓成纸绳,又用煤灰将纸绳做旧,数环之后,下缀一个小铁钩,悬于茅屋的檐下,用来悬挂菜篮、旧雨伞之类的杂物。”(《滨河庐词抄·自序》这便是“诗绳”的诞生。如今我们读这样的记载,更像是故事家笔下的刻意虚构,但正因为它的难以想象,才愈显出这真实中饱浸的泪与呐喊、痛与荒唐。1970年,郭珍仁被造反派投入“火线学习班”,勒令“坦白交待”。他一度以为是诗绳遭遇暴光,及至从学习班的窗口隐隐看到自家茅檐下悬挂在诗绳上的雨伞,惊魂未定的心才安稳下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郭珍仁的《滨河庐词抄》付梓出版,本埠名家王业霖先生以读后感《河边有个小屋》代跋,列举了郭珍仁词集中那些足可名世的妙词佳句。“方才雨住,流水穿门户,小子泥堤围堰护,逗鸭雏儿学步。//丛林山绿增浓,凭栏仰望长虹。何处暗香浮动,莲塘一片轻红。”(调寄《清平乐》)“空蒙水气凝如露,畈畔迷离人去处。但闻隐约叱牛声,鞭影撩开川上雾。//黄昏鸦噪垂杨暮,趁月耕迟闭户。晚炊灶火俟人归,但见烟笼村外树。”(木兰花令·春耕谣)读这些词,眼前总有一幅幅驿外村景从文字里漂浮析出,那是生活之态与韵味之美的交相摇曳。

  四、话说红楼书一卷,滨河庐集韵千张

  鹧鸪天

  艺海辛勤拾落珠,追思往事忆当初。十年一觉荒唐梦,半世三迁索寞居。

  还荻浦,寓河庐,文章作罢望天舒。新篇倘是无新意,不若荒园弄小锄。

  ——摘自郭珍仁《滨河庐词抄》

  郭珍仁的存世著作,除了一卷《滨河庐词抄》,还有一本二十多万字的读书札记《话说红楼》。从初稿完成到多次整理修订,直至1996年由“阿英文学基金会”协助付印,前后历经二十多年。这本对《红楼梦》逐章赏析的札记是郭珍仁穷经皓首的心血结晶,是一本值得收藏的红学典籍,期待有朝一日能重新正式出版,或可引来学界更广泛的关注。

  1979年,55岁的郭珍仁总算拨云见日,平反昭雪。他搁下板车返身走入杏坛,成了荻港中学的一名教师,但这迟来的回归已耗费了二十余载光阴,最美好的年华和意气风发的青春激情早已风干在辛酸往事中,代之而起的是衰老和病痛。1981年,郭珍仁提前病退。

  退休后,他闲居在重新翻盖的“滨河庐”,填词作诗,编撰文集,其间参与《荻港镇志》的编写工作,并几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生死诀别。他的一生,苦楚从来没有从他身边真正抽离过。

  2002年5月,郭珍仁突发脑溢血驾鹤西去,享年78岁。而此前不久,他已为自己写下一幅结语式的挽联:话说红楼书一卷,滨河庐集韵千张。横批是:青山永伴。先生的超然与了悟,直教人感慨万端。“贱躯若得化尘埃,万恨千愁入土伴诗埋。”诚如先生所言,他的病体,已拥抱于黄土下,而他的归宿,应在清风明月间。

  采访手记:

  在郭珍仁的儿子郭小文家,见到先生的手抄诗文、以“写工”为笔名的早期绘画作品和几大册不同时期的相片,当时的感觉难以言表。先生人是清矍的,笔迹是清润的,画是清朗的,词是清逸的,连成一体就是浮世里的一个清瘦背影,他慢慢地转身,慢慢洇进发黄的纸页深处,只留一抹檀香,在人世间散溢弥漫。他的一生,是一本书,是一个传奇。如今,我在日渐浮躁起来的人间,常忆先生在困顿荒唐年月,忍把纷纭如冰事,换了长调小令的不屈和坚守,并以此来温暖自己烛照自己。

稿件来源:

编辑: 章平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