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的腊月天。太阳从西湖山肩上收去最后一抹红霞，夜色沿着苍茫的来龙山弥撒开来。古老的中分村喧闹起来了。

　　这已是暌隔将近八十年后的再一次喧闹。村口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灯光眩目，鼓乐悠扬，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祁门县历溪目连戏班正在演出。中分村是徐姓聚族而居的古村落，被人们习惯称做中分徐。这里自然环境秀美，历史传承久远，民风古朴淳厚。中分村徐姓族人有六十年一唱目连戏的传统。人们常把这里演唱的目连戏，称为“中分徐六十年大会戏”。每回唱戏，都要依靠一株生长六十年的古树搭建寓意天上、人间、地狱的三层“独脚莲花台”。“六十大会戏”，是因为唱一次目连戏耗用的人力物力巨大，光是装饰戏台的纸扎就要请专业纸扎人员扎上一年多时间，合中分徐姓族人六十年之财力才能会上一回戏；大约还暗合甲子变演，六十年一轮回的意思罢。且听说，徐姓族人向有三十年小修族谱、六十年大修族谱并举行重大纪念祖先活动，“六十年大会戏”就是中分徐姓族人祭祖祈禳的重要节目了。“中分徐六十年大会戏”起于何时，史无记载；但徐姓在中分聚族而居始于明中叶以后，中分徐六十年一唱目连戏自然不会是在明代之前。

　　上一次中分村演唱目连戏是1932年。前一年，中分村深受大水之害，村人生命和财产都蒙受损失，又恰逢时序轮回到六十年的节点上。祖先亡灵需要超度，合村安泰需要祈求，族人心力需要振作和凝聚。于是，连唱四夜目连戏。一时闹动宁沪汉和皖中各地的人们，纷纷前来观看目连戏。时光流逝，世事变迁，人物飘零，风景殊异。当时的黄发小儿，如今或已作古，或已垂垂老矣，亲眼看过那次“六十年大会戏”的人实在不多了。

　　在中分村里穿行，只能间或的遇见一两个依稀记得那次唱目连戏盛况的老辈人。村道边的一堆旧砖旁，一个老人笼着双手、眯着双眼，正忘情的让冬日的太阳晒着。听我提起“六十年大会戏”，老人坐直身子，眼里竟闪亮着一些精光了。老人说，那次还是他的老爹牵着他看的戏。旁的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的演唱地“十亩湖”上，人山人海。人们挤得都没有办法走出来解小便，只好就地解决，撒的尿像河水“哗哗”的流，汪起来足有尺把深，事后在“十亩湖”种庄稼，几年都不用施肥。

　　中分徐姓人家的老姑爷钱三财，家住邻邑铜陵，是专门来中分村看目连戏的。钱的祖父钱青云是铜陵金栏班班主，颇有名望的目连戏艺人。上次“中分徐六十年大会戏”，钱青云应邀搭班来中分村唱戏，扮演戏中的天尊。当年钱三财还是个娃娃，但仍能清楚的记起“十亩湖”正中间树着的那根三丈六尽高的大杉木。表演者直攀上杉木顶端，表演各种惊险的动作。要是一不小心从杉木顶上甩下来，那棵杉木就是他的棺材了。

　　目连戏是我国古老的民间剧种，因演目连僧入冥间救母的故事而得名。目连救母故事源于《经律异相》、《佛说盂兰盆经》等佛教经典，约从东汉初至明末，经释典、变文、戏文的衍变，日趋完整而庞杂。它与各种艺术的崛起及佛教的兴衰，都曾发生过历史性的联系。演唱目连戏主要是为了驱祟求丰、祀祖纳吉、超度亡灵及兵燹灾祸，一般都选择岁末春初演出，每场演出必须在太阳落山时开台，到第二天太阳出山时结束，因此又被称为“两头红”。

　　有人把目连戏说成是鬼戏，这是太过草率和简单化了。目连戏劝人行孝向善，里面有许多做人的道理和我们当今值得倡扬的东西，有许多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为我们这个民族根性的东西。

　　明朝祁门人郑之珍是目连戏研究的集大成者。他把自己编成的104出目连戏剧本叫做《新编目连救母劝善记》，从书名就可看出目连戏的基本旨归了。历溪目连戏班正是来自郑之珍的故乡。

　　宁静的上午，纯净的冬阳暖暖的洒在中分村的每一寸土地上。笔者踏着难得的冬阳，走进山边的一户农家小院。历溪目连戏班的演职员自在的散落在院子的各处，温暖的阳光使他们显得有点慵懒。几个人蹲在地上吸烟，或笼着袖子闲步，四个人聚在一张小方桌前玩麻将。还有三四个人在那里连说带比划，笔者听不懂他们的徽州“外语”，但能猜得出他们是在那里说戏。他们一个个面色苍白，大多瘦弱而且满头飞雪，年龄最轻者怕也有三十好几了。笔者心里没来由的就起了苍凉的意味。带队的村委会主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他们这个目连戏班子虽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拥有一些祖上传下来的唱戏道具，但后继乏人，戏班人员大多年事已高，现在的年轻人又不愿意学唱目连戏。笔者想，作为非物质文化，目连戏包含着我们民族深处太多的东西，看来保护和恢复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又是夕阳火红时分。“咚咚”的鼓声再一次召唤着人们，但人们的热情已经没有前一天那么高涨了。戏台前聚集着不多的观众。他们都抱怨看不懂，不知道台上那个人挑着担子走来走去在干啥？这有语言不通的障碍，但一位看得入神的老人说，主要还是不懂目连戏的情节，目连戏与人们隔离太久太久了，不要说年轻人，就是古稀老人又有几人看过目连戏呢？他连连告诉笔者，演得非常有劲，一边用手指着演得正热闹的台上说，你看白猿开道，目连一头挑着经书，一头挑着母亲的遗容，千里迢迢寻救母亲，那么悲伤，让人好生感动啊！老人有些激动：我们今天不正是应该提倡目连救母这样的大善大孝吗？

　　夜渐渐深了。月光漫空，飞霜凝寒，浩瀚的宁静笼罩着充满灵气的中分村。目连戏在这里又一次落下帷幕，但“广行仁孝怀善德”的精神似乎正在空气里弥散，远远的，久久的……